公审第八天(第4/11页)

对于新婚生活,里沙子当然有很多期待与想象,比如想住什么样的房子、想摆设什么样的家具。无奈现实迫使他们只能租住屋龄颇久的公寓,摆上公公婆婆送的华而不实的大柜子后,房间显得更狭小了,结果里沙子连一盏灯都没办法自己挑选。不过对她来说,避免麻烦远比实现梦想来得重要。

从彼此原先住的地方搬来的家具和电器,新柜子,仅看预算买回来的窗帘,还有阳一郎挑选的、比起造型更看重实用性的家具等,里沙子环视布置完之后的“家”,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当初对于新居的梦想与期待是什么了,只觉得眼前所见的是正确的。

正确的——里沙子在心里反刍这个词。

知道自己怀孕后,里沙子真的很不安,和阳一郎商量要不要辞职时,他并未反对,不,应该说非常赞成。

等孩子上了小学,经济形势可能也就好转了,到时候像里沙子这种有职场经验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等一下,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不对,里沙子此刻清楚地想起,阳一郎没说过这种话。

“因为我爸妈就是这样,所以我觉得另一半应该待在家里才对,反正光靠我的薪水也能生活”。阳一郎笑容满面地说。那时,里沙子也觉得很安心,觉得自己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

经济形势会好转的,到时候有职场经验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阳一郎没有这么说,这是自己的想法。

“如果那时我说要继续工作,阳一郎会如何回应?”里沙子质疑起此前从未想过的事。那时,并不是自己的想法本身正确,而是它凑巧符合阳一郎的想法。如果自己当时说出的是另一种想法,只会被驳回吧。

不,应该也不至于吧?就算我说想休完产假就回去工作,他应该也不会反对的——是吗?里沙子越想越不明白。明明决定辞职的是自己,为何却有种只能如此选择的感觉呢?

辞职后,身怀六甲的里沙子明明进入了安定期,身体状况却很差。虽然不再孕吐,但总觉得很疲倦,稍微一动就头晕目眩。书上说这个时期母亲的压力会影响胎儿,所以里沙子心想,果然早点辞职是对的。问题是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里沙子根本没心思体会不用工作后,一整天待在家里的新鲜感。

因此,对阳一郎晚归也不说一声的行为,里沙子才那么生气。因为要是晚归又不提前告知,晚上做的饭吃不完,第二天早上就得倒掉。“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有时阳一郎会这么说。这么说也没错,因为的确没见过有哪个男人会在开会时还发信息告诉老婆自己今天要加班。“看来我又说了奇怪的话,大概是因为身体不适,晚上独自一个人觉得很不安吧。要是我身体没那么差的话,就不会提出那么愚蠢的要求了。”后来还怀疑阳一郎偷腥,看来那时自己真的不太对劲。要不是荷尔蒙分泌失衡,又怎么会做出偷看别人手机这种可耻的行为呢。里沙子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里沙子现在总算明白了,阳一郎不是想说自己挑选的回礼很怪,也不是想强调没有男人会把加班和应酬主动向老婆报备,只是想说“你很奇怪”“你错了”这种话。不是想要我改掉奇怪的毛病,也不是想责备我做错了什么,阳一郎只是想将自卑感这东西种植在我心里——里沙子就像是在理解别人的事情。

然而也有越理解越不明白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里沙子从没轻蔑过阳一郎,不仅如此,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因为比起自己的原生家庭,阳一郎的家庭正常多了。就算自己没这能耐,但要是和他在一起,一定能建立美满的家庭;要是和他在一起的话,一定能好好爱我们的孩子。里沙子自然而然地认为无论是生活常识还是知识教养,阳一郎都比自己优秀多了。里沙子明白看到钉子冒出来就想敲打的道理,但自己一点也不像是突出的钉子,甚至说是凹陷也不为过,那他为什么还要执拗地敲打个不停?

听水穗陈述时,里沙子想起了她那个给人印象不错的丈夫,还有陪审员们的脸。那些人永远无法理解,这世上就是有那种人,只是为了伤害对方,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做些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的事。

里沙子本来也不明白,也无法理解。但她现在明白了,明白的确有这种令人无法理解的人,因为那人就在她身边。

里沙子想起来,当时将文香哭个不停、自己假装不理会一事告诉阳一郎时,他根本没在听。安排文香住在老家,让公公婆婆怀疑媳妇是不是虐待孩子,还说难道不能中途退出陪审员这差事——他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文香,一点也不爱护文香,纯粹只是想攻击我罢了。所以那个周四晚上,阳一郎发现文香独自蹲在昏暗的路上时,他应该还有点高兴,不是吗?

这么一想,似乎也能理解他为何那么执拗地说我有酒精依存症了。他不是真的觉得我喝多了,只是想让我觉得自己要是不借助酒力,就连陪审员这个差事都做不好,只是想让我认为自己就是这种水平的人罢了。

里沙子在地铁上,抓着吊环。她发现坐在面前的女子抬头瞧了自己一眼,还“哼”的笑了一声。但里沙子现在就连在意别人的目光都嫌麻烦。里沙子冷冷地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心想:“我哪里奇怪啊?”

里沙子努力回想审判开始之前的日常生活,却记不太起来了。我和阳一郎是怎么相处的?我在阳一郎面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来,毕竟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疑问,也没在意过这种事。

意思是,我们的关系还不错吗?因为我放弃思考,因为我从不表明自己的意见吗?但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呀。难不成他很不爽我当陪审员这件事?难道他不允许自己的妻子和社会有所接触?里沙子又笑了,无法止住笑意。这次坐在面前的女性并未抬头。

下周应该可以如愿回到以往的生活吧。里沙子下了电车,跟着人群出了检票口,迈上楼梯。因为审判结束后,我就会恢复成那个只能待在家里、缺乏常识的黄脸婆。

里沙子抬起头,瞧见地铁出口正散发着白光。走在前头的人们成了黑影,像被光吸进去了似的。

今后会怎么样呢?里沙子出神地想。虽然阳一郎对找幼儿园这件事没有表达过什么意见,但恐怕和挑选婚礼回礼那次一样吧。我找了觉得还不错的幼儿园,也参观过,上网查了评价。但如果我说我觉得这家不错,他会不会又站出来批评,让我的努力与心血全都白费呢?难不成将来找小学、报课外班、搬家、找房子也都会是如此吗?我会越来越麻痹自己,停止思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