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八天(第2/11页)

婆婆笑着举起文香的一只手。“再见!”文香挥着手,大声重复道。

“那就麻烦你们了。”里沙子总算能出声了。她朝文香挥手,转身离去。

前往公交站的途中想思考些什么,却不知道要从何想起。里沙子的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一个字。那片白色的银幕上,浮现出一只胖胖的婴儿手。手肘红红的,好像有被打过的痕迹。

水穗说她不记得自己打过孩子。丈夫发现时,她才惊觉有这样的事。她在说谎吗?还是压力太大,在意识朦胧的情况下动的手?倘若要问陪审员和旁听席的人,谁都会觉得一味推脱说“不记得”“听到后很惊讶”“怀疑是寿士做的”的水穗是个很自私任性的母亲吧。

“可是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这个词不停地从里沙子脑中涌出。

如果是这样呢:其实是寿士动的手,他却逼问妻子是不是她干的,体力和精神都已消耗殆尽的水穗被这么逼问,绝对会以为是自己下的手,毕竟她一直都很相信丈夫说的话。寿士也许就这么巧妙又不着痕迹地把责任推给了水穗。

昨天水穗说过的话在里沙子耳边逐一回响起来。它们互相重叠着,速度有快有慢。

“保健师会说那种话,该不会是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会虐待孩子的母亲吧?”那个丈夫对妻子这么说道。

之后丈夫不顾水穗拒绝,坚持请自己的母亲过来帮忙照顾孩子。水穗心想:“莫非丈夫也怀疑我会对孩子施虐吗?”

那个丈夫还说女儿长大后,一定会讨厌和父母关系不睦的水穗。

水穗的朋友说他们夫妻俩争吵时,水穗并非只是默默地听,不回嘴。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来反驳呢?又要怎么回击,才能给对方造成同等的伤害呢?水穗说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薪水很低”“穷酸”之类的话。实际上,她会不会就是使用这些话进行回击的呢?不,要是察觉到受伤倒还好,至少知道要防御,但水穗恐怕根本没察觉到自己被伤害了,只是抱着不甘心、自讨没趣的心情随便回了几句嘴也说不定,用那种根本连攻击都算不上的幼稚话语。

公交车来了。里沙子上车后坐在驾驶座后方的位子上,额头贴着车窗。

记得谁说过,水穗把大家都说成了坏人。

大家听了水穗的话,只会觉得她夸张、装可怜、得了被害妄想症吧——都是别人的错,可怜的总是我。

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想。里沙子很想笑,为什么呢?因为要是相信水穗说的话,很多事情就说不通了。

丈夫担心疲于照顾孩子的妻子,所以请自己的母亲过来帮忙。水穗为何将这件事解读成婆婆是来监视她有没有虐待孩子呢?

丈夫发现孩子受虐后,周末主动帮忙带孩子,水穗又为何将这件事曲解成丈夫这么做是在批判她没有资格为人母亲呢?

应该没有男人会伤害孩子,还把罪行推到妻子头上吧?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没有动机,也没有意义。

那些人——里沙子想起那些陪审员的脸——不,任何人——也想起公婆和南美的脸,还有坐在旁听席上,看向自己这边的人们的脸——他们不会理解的。就是会有这种人,只是为了伤害对方,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做些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的事,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被别人所理解。

并非憎恨的对象,也不是什么敌人,但那些人就是忍不住想要伤害,伤害那个睡在自己身旁、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

体内蹿起一股笑意。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不是假装没发现,不是不去深思,也不是更情愿相信自己生活在毫无半点阴霾的幸福中。

自己只是还无法理解罢了。

水穗看见的景色、水穗怀中婴儿的手感,不时会牵引出萦绕在我脑中的、那不愿被想起的过往。我不是完美的母亲,有时甚至让孩子躺在地板上,无视她哭个不停,还想着“要是没生下她就好了”。我不可能成为好妈妈,因为我只知道那样的母亲,只知道那种怎么都无法沟通的母亲,所以我很绝望,觉得自己绝对无法成为好妈妈。

这几天,那些带有无尽悔恨的过往不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快变成另一个水穗了。多么想将这种心情告诉别人啊,不是阳一郎和南美,若能向非常了解陪审员是怎么回事的人倾吐,该有多轻松啊!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也无所谓,能向六实倾吐就好。

知道有免费心理咨询服务时,真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和去看心理医生并不一样,并不是婆婆说的那回事。里沙子现在才清楚地察觉到,会造成这种误解,并不是因为婆婆不了解,也不是因为阳一郎担心过度。

但就算告诉那些人,告诉那些有着强烈正义感的陪审员,他们肯定也会满腹疑惑吧。他们会说:“他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丈夫吗?就算妻子没开口,他还是想到了找自己的母亲帮忙带孩子。”“那个婆婆也是一个好人呀,说自己可以随时帮忙带孩子。”

“这样哪里奇怪了?她究竟有什么不满?”

大家肯定会不解地问。

我也一直没察觉。里沙子眺望窗外,国道旁有几家店,还有连绵不断的田地,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却有一种初次造访的感觉。要是没参与这次审理,恐怕我也永远不会察觉吧,因为我也说不通。

幸好有免费的心理咨询。审判结束后,去看个心理医生吧。婆婆真的担心我吗?里沙子感受不到丝毫担心与关怀,只能感受到朦胧的恶意,而且因为太过朦胧,所以直到现在才发现那是恶意。

“你那时要是没辞职、继续工作的话,八成会变成酒鬼主妇吧。”

“要是真的很勉强的话,难道不能中途退出吗?”

“承认做不到别人能做到的事,也没什么好可耻的啊!”

“但你不是候补吗?”

“别冲着我发泄啊!”

声音依旧在耳边忽大忽小,但内容却从水穗的话变成了阳一郎的。里沙子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审理期间一直紧紧盖着的盖子,刚刚却在无意间被打开了。里沙子用力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颤抖。

阳一郎的那些话,实际不都是一个意思吗——“你不如别人。”

公交车抵达站前环岛,里沙子和一群乘客一起下车。车站前的一切都被刺眼的阳光照得发出白光,大楼轮廓和招牌上的文字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拿出公交卡,“嘀”的一声通过检票口,走向上行站台——里沙子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明明如此不安,明明即便走进室内眼前还是蒙着一层白光,自己的一举一动却还能像往常一样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