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屋的倒塌(第4/5页)

我们在恐惧之地把棺材放到支架上时,稍稍移动了一下这哀伤的重负上尚未钉住的盖子,看了看棺材中人的遗容。我第一次注意到兄妹之间相像得惊人。厄舍也许察觉了我的想法,咕哝着解释了几句,从中我了解到,死者和他是孪生兄妹,而且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交感,那共同的感受有着一种几乎无法被人理解的本质。不过,我们的目光在死者身上没有停留太久——因为我们心怀畏惧。使这个姑娘正当青春就香消玉殒的疾病,就像所有强直性昏厥症一样,在她胸口和脸部徒然地留下一片微弱的红晕,嘴角上那丝令人怀疑、挥之不去的微笑,在死亡中显得尤为可怕。我们扣上棺盖,钉上钉子,然后关闭铁门,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走回大屋楼上同样阴郁的房间。

那之后,又过去了几个痛苦悲哀的日子,我朋友的精神错乱情况发生了明显变化。他正常的举动已经消失。他忽视或是忘却了日常生活中的消遣,从一个房间徘徊到另一个房间,脚步急促、凌乱、迷惘。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他惨白的脸色呈现出更令人恐怖的色调——但是他眼中的亮泽消退了。曾经时而沙哑的声音也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发抖的颤音,仿佛透着极端的恐惧。有时候,我真觉得他那不肯停歇的痛苦内心里藏着某种沉重的秘密,为了要透露这秘密,他竭力想鼓起必需的勇气。有时,我又被迫把所有一切归结为纯粹的、令人费解的狂颠的反复无常,因为我看到他长久地盯着虚空,极度地专注,似乎在倾听某个想象中的声音。无怪乎他的状态是那么骇人——也那么感染着我。我觉得,他那古怪却令人难忘的迷信念头正缓慢地、难以预料地向我袭来。

尤其是在把玛德琳小姐放入地窖后的第七或第八天的深夜,我上床就寝,便充分体会到他这种感情的强烈性。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丝毫没有睡意。我竭力想用理智驱逐一直笼罩着自己的紧张情绪,并努力相信,所有的紧张感受,大多数是受了房间里阴暗家具的影响——是因为黑色褴褛的帷幕,它们被正在迫近的暴风雨扰动着,一阵阵地在墙上来回摇摆,晃晃悠悠地把床上的东西吹得沙沙作响,可任凭我怎么努力都制止不了。一阵不可抑制的颤抖逐渐蔓延我的全身;最后,我的心头盘旋着一种完全没来由的惊慌。我喘息着,挣扎着,想摆脱这感觉,我从枕头上欠起身子,急切地凝视着房间的黑暗深处,倾听着——我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做,只知道这是一种身体被激发起的本能反应——我听到某种低沉、模糊的声音,它们在暴风雨的间歇中传来,声音间隔很长,而且我不知它们来自何方。我被一种强烈的恐惧震慑着,这恐惧莫名其妙,又难以忍受。我匆匆穿上衣服(因为我感觉自己整夜都睡不着了),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疾走着,努力使自己从这糟糕的情形中振作起来。

如此这番地,我还没走上几个回合,就注意到隔壁楼梯上有轻轻的脚步声。我马上就辨别出这是厄舍的脚步。即刻,他就轻轻地叩响了我的门,然后提着一盏灯走了进来。他的面色像平常一样惨白——但是他眼里还带着一种疯狂的热切——举动中有一种明显被克制着的歇斯底里。他的样子令我吃惊——但当时我最不堪忍受的是独守长夜的寂寞,我甚至乐意接受他这样子,把这当成一种解救。

“难道你还没看见吗?”在他沉默地向四周凝望了片刻后,他突然说话了,“你还没看见吗?——可是,等一等!你会看见的。”他边说边小心地掩住那盏灯,快步走到其中一扇窗子边,猛地推开窗,窗外正起着暴风雨。

夺窗而入的那阵猛烈的狂风几乎将我们连根拔起。这确实是一个狂风与凄美交加、恐惧与美丽并存的夜晚。旋风显然是在我们附近聚集着能量,因为风向出现了频繁而强烈的偏移;极度凝聚的云朵(它们压得非常低,几乎要碰到房屋的塔楼)并没有阻止我们感受这栩栩如生的速度,从各个方向飞速而来的风,并没有消失在远方,而是相互撞击在一起。我是说,即使云层极度密集,也不妨碍我们感受到这一切——只是我们没瞧见月亮星星,也没有闪电划过。但是,那巨大而骚动的气团下方的表面,就像所有在我们身边的地面物体一样,正闪烁着一种异常的光,它是光线微弱而清晰可见的气态发散物,它蔓延着,笼罩了整座宅邸。

“你不能——不该看这个!”我边战栗着对厄舍说,边推搡着将他从窗口拉回一张椅子上。“这些让你迷惑的东西不过是普通的闪电——或者是水潭的沼气才造成那么可怕的景象。我们把窗关了吧——这空气会冻着你,对你身体有害。这里有一本你喜欢的传奇故事,我来读,你来听——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熬过这个可怕的夜晚了。”

我拿起来的那本古书是兰斯洛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的约会》,我称它为厄舍的所爱是出于无奈的揶揄,并非认真;因为事实上,此书粗俗乏味,十分冗长,很少有东西能激发起我那具有高雅而神圣念头的朋友之兴趣。然而,它是当时唯一能伸手可及的书;于是我怀着朦胧的希望,希望朋友那被煽起来的兴奋,恰好可以在我朗读的那些极端愚蠢的东西(因为精神错乱过程中充满了与此类似的异态)中得以缓解。如果我真的可以凭着他在倾听——或表面在听——这故事时那种狂野而过度的快活情绪来下判断的话,我也许真能庆幸自己这主意奏效了。

我读到了故事中最为人熟知的那部分,讲到主人公埃塞尔雷德寻求和平地进入隐士的住地,但没有成功,便要强闯进去。我记得那叙述的文字是这样写的:

“于是,生性勇猛的埃塞尔雷德凭着自己的强力,并且在酒力的作用下,再也无法等待和那一贯固执阴险的隐士谈判。可是,埃塞尔雷德感觉雨水滴落在肩膀上,担心暴风雨将至,便抡起钉头锤一阵重击,很快就在门上砸出一个窟窿,他伸进佩戴着臂铠的手使劲地拉着,顿时将那门撕裂、扯断了,干木板空洞的响声令人心惊胆战,久久地回荡在森林里。”

刚念完最后一句话,我感到一阵惊慌,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我感觉到(尽管我随即推断这是我兴奋的幻想在欺骗自己)——我感觉到,从房屋远处传来了清晰的回声,这也许与兰斯洛特·坎宁爵士所详细描述的破碎和撕裂的声音几乎完全相似(只是它显然更沉闷而单调些)。毋庸置疑,是声音的巧合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窗户框架的咔嗒声,以及狂风不断增强的混杂声,本身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也不至于惊扰我。我继续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