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屋的倒塌(第3/5页)

在我朋友那变幻不定的构思中,有一个不那么抽象的或许可以勉强用语言表示出来。那是一幅小小的图画,画面上是一条无限悠长的长方形地窖或隧道,里面的墙壁低矮、光滑、洁白,并且没有中断或其他装饰物。画面的某些补充部分表明,这洞穴在地表底下很深的地方。在它巨大的范围中,任何部位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火炬或其他人为的光源;可是大量强烈的光束在其中到处晃动着,使整个空间沉浸在一片可怕而不适当的辉煌中。

我刚才提到过厄舍那病态的听觉神经,它使患者无法忍受一切音乐,除了弦乐器的某些声音之外。也许,因为他仅局限于弹奏六弦琴,便很大程度上使他的演奏带有奇异古怪的特点,不过他即兴曲中充满激情却不能归结于这个原因。他那些幻想曲的曲调和歌词里(因为他常常边弹边即兴演唱)的激情肯定是、也一定是情感高度汇聚和集中的效果,我在前面暗示过,这只有在他不自然的兴奋到达顶峰的特殊时刻才看得到。我很容易地记住了其中一首狂想曲的歌词。在他演唱它时,我对这歌词印象极为深刻,或许是因为在歌词意义的深处,或在它神秘的意蕴中,我觉得自己第一次察觉到,厄舍已经完全意识到他那玄虚的理性正摇摇欲坠。这首诗题名为《幽灵出没的宫殿》,文字大致如下,尽管或许不太准确:

1

在山谷幽壑的最绿处,

善良天使曾住在

一座美好而高贵的宫殿——

辉煌灿烂的宫殿——巍然屹立。

在思想君王的领地中——

它巍然伫立!

六翼天使[4]的羽翼也未曾

看见过如此精美的建筑。

2

金光灿灿的旗帜

在宫殿顶上飘拂;

(这——这一切——都已是悠远的

往昔岁月)

每一丝温柔的空气都徜徉在

那甜美的日子里,

沿着宫殿的粉墙白壁,

插翅的芬芳不胫而飞。

3

这快乐山谷的漫游者

透过两扇明亮的窗户

望见精灵们翩然起舞

随着古琴悦扬的旋律;

御座上端坐着

(王族贵胄!)

王国的国君,周身的荣耀与堂皇,

与他的身份完全相当。

4

珠光宝气的璀璨

装饰着美丽宫殿大门,

穿门而入的是翩然,翩然

且恒久闪烁的

一队回音仙女,她们的神圣职责

只是歌唱,

用无与伦比的优美嗓音,

颂扬国王的聪明智慧。

5

可是邪恶穿着忧伤的衣袍,

侵袭了王座至高的尊贵;

(啊,让我们悲恸,因为明天不再

让他恩蒙黎明,一片荒凉!)

他的宫邸,那辉煌的

灿烂和昌盛

仅成了一则依稀的故事

被亘古的岁月埋葬。

6

山谷中的游历者,

透过通红的窗户望见

许多鬼魅般游移的影子

伴随着不和谐的乐曲;

这时,仿佛汹涌可怖的河流

穿透了黯然的门扉,

那骇人的一群不断地冲过,

大笑着——但笑容不再。

我清楚地记得,歌曲的涵义引起了我们一系列的想法,显露出厄舍的一个观点。我提及它,与其说是因为这观点新颖奇特(也有别人[5]持类似观点的),毋宁说是因为厄舍持有该观点时的坚定不移。从大体上说,这个观点认为植物都具有灵性。但是在他混乱的幻想中,这念头显得更加大胆,而且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延伸到无机物质领域。对此,我搜肠刮肚也说不清他对此相信到什么程度,也说不尽他对这种信念的狂热。然而,这信念(如我在前面暗示的)与厄舍家祖屋的灰色石头有着关联。他想象着那种灵性存在于这些石头的排列方式中——如排列秩序、覆盖其上的菌类植物的位置以及周围的朽树——尤其存在于这种排列经久不变的情形中,存在于那潭死水的倒影中。它的存在,他说(当时我很惊诧),那种灵性的存在,在其附近的潭水和墙垣周围某种气氛逐步而肯定的凝结中可以发见。他还补充说,在那寂静却扰人、并且几百年来一直左右着他家族各代人命运的可怕的影响中,那使他变成了我当时看到的那个人——当时的他——的影响中,也可以发现这样的存在。对这些观点无需作出评价,我就不费这个劲了。

正如人们所料想的,我们当时阅读的书籍——即那些多年来构成这病人大部分精神生活的书籍——与那样的幻觉十分一致。我们一同研读着这样一些作品,如格雷塞的《绿虫》和《我的修道院》,马基雅维利的《魔鬼》,斯韦登堡的《天堂和地狱》,霍尔堡的《尼克拉·克里姆地下旅行记》,罗伯特·弗拉德、让·丹达涅和德·拉·尚布尔各自所著的《手相术》,蒂克的《蓝色的旅程》,还有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我们最喜爱的那一卷是多米尼克教士埃梅里克·德·希罗内所著的八开本《宗教法庭手册》,还有庞波尼乌斯·梅拉关于古老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神的一些章节。厄舍经常一小时一小时地坐着,陷入梦想之中。然而,我发现他主要的兴趣是阅读一本非常罕见和古怪的四开本哥特体书——那是一座佚名教堂的手册——名为Vigiliae Mortuorum secundum Chorum Ecclesiae Maguntinae[6]。

那天夜晚,他突然告诉我玛德琳小姐过世了,并说他打算将她的尸体存放两周(在尸体最终下葬前),安置于宅邸主墙内众多地窖中的一间,这时,我禁不住想起那本书中所述的疯狂仪式,以及它对这位疑病患者可能产生的影响。然而,这古怪程序中的世俗因素是我感到不能随意质疑的原因之一。兄长执意要执行他的决定(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是考虑到死者疾病的怪异特征,考虑到她的医生会有急切而冒昧的探访,还考虑到家族墓地在荒郊野外、无遮无蔽之处。我不否认,我想起刚到厄舍屋时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人不祥的脸色,便根本不想反对他采取那个我认为至多不过是一种既无害也不违常理的预防措施了。

在厄舍的请求下,我亲自帮他安排临时的停尸场地。尸体已经被置于棺材内,我们俩单独把棺材抬到了暂时歇息地。停放尸体的地窖(它很久没开启过,空气令人窒息,我们的一个火把差一点熄灭了,这使我们几乎没法观察环境)狭小、潮湿,并且根本无法让光线透进来。它位于我卧房正下方地下深处。很显然,它只在很久远的封建时代才被使用过,最糟糕的是用作城堡主楼的监狱,后来被用作储藏火药或是其他一些易燃易爆物质。它的部分地板,以及我们抵达那里要走过的长拱道的整个内部都被细致地包上了铜。门是块厚重的铁板,也采取了类似的保护措施。当它依着门铰链而移动时,因巨大的重量而发出异常尖锐刺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