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屋的倒塌(第2/5页)

厄舍一见我走进去,便从他方才一直平躺着的沙发上站起身,生气勃勃地热情招呼我,起初我认为,这热情有点真诚过度——带着厌世者勉强的笑容。可我看了看他的脸,确信他是完全真诚的。我们坐了下来,他沉默着,我半是同情半是畏惧地凝视着他。可以肯定,在这样短的时间中,没有一个人的变化会像罗德里克·厄舍那样令人如此害怕!我很难让自己承认眼前这苍白的男人就是我的童年伙伴。不过他的面部特征一直都这么特别:脸色惨白,眼睛又大又亮,无比清澈,嘴唇有些削薄,没什么血色,曲线却异常美丽,他的鼻子有着精致的希伯来风格,可是鼻孔却比通常的要宽大得多;他的下巴造型优美,但不够凸显,缺乏精神活力;游丝般的头发异常柔软纤细——这些特征,加上太阳穴上方部位的过分开阔,使他的整体面容显得令人难忘。此时,这些主要特点以及它们的惯有表情虽然只是更显著了些,可是它们带来的变化却如此巨大,让我有点认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谁了。尤其是他皮肤的那种可怕的惨白,以及眼睛中奇特的光泽让我惊讶,甚至产生了畏惧心理。那绸缎般的头发也被毫不在意地蓄长了,而且,当这些轻柔纤细的头发飘拂着而不是垂在脸庞时,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奇异的表情与任何常人联系在一起。

朋友举动的不连贯性立刻令我感到吃惊——那是一种不协调;我很快就发现,这种不协调是因为他竭力而徒劳地挣扎着要克服习惯性的痉挛——那是过度的精神紧张。事实上,我对这特点还是有些准备的,不仅是因为他的信,还由于我对他少年时期的某些特性的回忆,以及从他独特的身体形态和脾气中得出的推论。他的举止时而活泼时而沉郁,他的声音时而紧张和优柔寡断(这时他的元气似乎暂时凝止了),时而简洁有力——那种干脆、有分量、从容而低沉的发音——那种沉重、自控,完美协调的喉音,这状态也许在神迷的醉汉或不可治愈的鸦片吸食者最强烈的兴奋中才能听到。

就这样,他谈及了邀我造访的目的,他想见到我的热切渴望,以及他期待我能给予的抚慰。他非常详尽地阐述他所感受到的自己疾病的特点。据他说,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家族遗传的不幸,他对治疗已经感到绝望,但他很快又补充说,这只不过是一种肯定会很快停止的神经疾病。它体现在诸多异样的感觉中。他的详细描述中,有一些令我产生兴趣,也使我困惑;尽管,这也许是他叙述所用的术语和总体讲述风格在起作用。他深受一种病态的感官敏锐的折磨;他只能吃最淡而无味的食品;只能穿某种质地的服装;花卉的香味令他压抑;他的眼睛甚至在很微弱的光线下都感到难受;而且,只有某些特殊的声音以及弦乐器的乐音才不让他产生恐惧。

我发现他深陷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我会衰竭下去的,”他说,“我准会在这样可悲的愚蠢中衰竭下去。就这样,就这样死去,不会有别的死法。我害怕将来的事,不是怕事件本身,而是怕它们的结局。一想到所有这些会波及我不胜负荷的灵魂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我就浑身发抖。实际上,我不厌恶危险,除了危险带来的绝对效果——惊慌。在身心疲惫的可怜状态下,我感到这种时刻迟早会来临,到那时,在与那残酷的幽灵——恐惧的搏斗中,我一定会同时失去生命和理智。”

另外,我还不时地从他支离破碎、模棱两可的暗示中,发现他精神状态上另一个怪异的特点。他被某种迷信的感觉束缚着,这感觉与他的住所有关,而在此居住了那么多年,他却从未设法去深入了解。由于他谈及迷信的影响力时表达得晦涩朦胧,我无法重述;那纯粹是他祖屋的形式与内涵中的奇异性所造成的一种影响。他说,由于长期受此折磨,他的精神承受着一种负担——那是灰暗的墙垣和塔楼,以及映照着它们的幽晦水潭,最终给他的精神生活带来的影响。

然而,尽管不无犹豫,他还是承认,在这种奇特的、折磨着他的阴郁中,大部分可以被追溯到一个更自然和明显得多的本源,那就是他妹妹严重而持久的顽疾。事实上,这根子就在于,他心爱的妹妹显然已濒临死亡。妹妹是他多年来唯一的生活伴侣,也是他在世上的唯一亲人。“她一死,”他带着令人难忘的苦涩说道,“我(我,这个绝望而脆弱之人)就成为古老的厄舍家族遗留在人世的最后子嗣。”他说这话时,玛德琳小姐(因为人们都这么称呼她)正从屋子那一头走过,即刻消失了,而且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对她怀有一种惊惧交加的情绪。我的目光追随着她隐退的脚步,一种恍惚的感觉压抑着我。最终,一扇门在她身后关闭,我的视线本能而热切地在她兄长的脸上探询着。可是他把头埋在手里,我只能感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苍白在他瘦削的手指上蔓延,指缝间滴着感伤的眼泪。

玛德琳小姐的病长期以来一直令医生们困顿无措。一种久积的冷漠,身体的日益衰竭以及虽短暂却频繁的强直性昏厥,都是她这疾病的特殊症状。迄今为止,她一直顽强地支撑着与疾病抗争,不使自己最终缠绵病榻,但是,在我抵达厄舍屋当天傍晚,她终于屈从了死神的淫威(那晚她兄长用难以言表的痛苦声音告诉了我)。于是我意识到,我对她的那一瞥或许就成了最后一瞥——就是说,我将再也见不到活着的这位小姐了。

随后几天,无论是厄舍先生还是我,都没再提及她的名字。在这期间,我忙于努力缓解朋友的忧郁。我们一同作画、阅读,或者我恍如幻梦般地倾听他激动而即兴地弹拨着如泣如诉的六弦琴。就这样,因为彼此间越来越亲密,我便得以全面洞悉他的心灵深处,我也越痛苦地感觉,自己试图鼓舞他精神的所有努力是徒劳的。他的沉郁好比一种与生俱来的本性,像一道恒久的忧郁之光,笼罩在精神和物质宇宙中所有的物体上。

我会永远记得我与厄舍屋主人单独相处的那些沉重时日。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我也无法说清楚他让我涉及的或指导我去了解的那些学术研究或爱好的确切特征,它们都带有一种令人精神亢奋和极端紊乱的思想,透出一种硫磺般的光泽。他那即兴创作的悠长挽歌不绝于耳。在其他曲调中,我痛苦地记得他对冯·韦伯[2]最后的一曲华尔兹那激越风格的古怪变奏和扩展。他的画笼罩在他想渲染的幻想中,他的每一个笔触都使它们更为朦胧,令我更加战栗和恐惧,因为那战栗如此莫名——对那些绘画(它们栩栩如生,至今依然在我眼前清晰浮现),我想引发出比单纯的文字范围更深广的意义,却觉得徒劳。他通过纯粹的简洁和率直的构思,吸引并威慑着别人的注意力。如果说有人曾画出过思想,那此人就是罗德里克·厄舍。至少对于我来说,在当时那些围绕着我的场景中,那位忧郁症患者试图在画布上投注一种纯粹的抽象,使人产生不堪忍受的强烈敬畏,我甚至在福塞利[3]那无疑是热烈却过分具象的幻想的沉思中都感受不到这种敬畏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