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窃的信(第4/5页)

“可是这人真是个诗人吗?”我问道,“我知道他有兄弟俩,两人素有博学多才之誉,那位部长曾写过专论微分学的文章,学术性很强,我相信他是个数学家,不是诗人。”

“你弄错了,我是很熟悉他的,他两者都是。身为诗人和数学家,他肯定擅长推理,若仅仅是数学家,压根儿就不会推理,那他准落入警察局长的手掌心了。”

“你真叫我吃惊,”我说,“你这些观点,恰恰与世人的意见相左。你不至于公然蔑视千百年来为世人所普遍接受的观点吧。数学的推理长期以来就被认为是最完善[9]的推理。”

“‘可以打赌说,公众的意见是愚蠢的,因为它迎合大多数人。’”迪潘引了尚福尔[10]的话回答道,“我承认,数学家一直在尽力传播你刚才说的那种流行的谬论,尽管它被当做真理传播开来,可仍旧是个谬论。例如,为一种没多少意义的缘由,他们巧妙地将‘分析’这一术语引入代数的应用中。而法国佬就是这种独特骗术的始作俑者;不过要是术语有什么重要性——如果字眼的适用能产生什么价值的话,那么,‘分析’就表述了‘代数’的意义,就像拉丁文中的‘ambitus’包含有‘野心’的意思,religio暗指‘宗教’的意思,或‘homines honesti’意指‘正直的人’的意思一样。”

“我知道,你正在同巴黎几位代数学家争论,”我说,“不过你还是继续说下去吧。”

“我怀疑那种推理的适用性以及它的价值。它们只能用在抽象逻辑的形式上才有意义,而不能栽到任何一种特殊形式上,我特别驳斥了由数学研究演绎出来的推论。数学是形式和数量的科学。数学推论只有用于研究形式和数量时才是合乎逻辑的。最大的谬误是,竟把所谓纯粹代数学的真理,当成是绝对的或一般的真理。这样一个弥天大错竟普遍为世人所接受,真叫我吃惊不已。数学公理不是一般真理的公理。例如,比数对形式和数量而言是正确的,但对心理学而言,大体上常常是错误的。各部分相加等于一个整体,这在心理学里通常是不对的。在化学里,这条公理也不能成立。在考虑动机时,它也不适用;因为两个动机,各有各的意义,加起来未必等于它们各自的意义之和。数学上还有大量其他的真理,只有在比数的范围内才是真理。可是数学家们出于习惯,总是根据这些个有限真理来争论,仿佛它们具有绝对的普遍的适用性一样——而世人也的确以为它们是普遍真理。布赖恩特[11]在他那部学识渊博的《神话学》里指出了一种类似的错误,他说:‘我们尽管不相信异教徒的神话,但我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还是把这些神话当成存在的事实来进行推断。’可是这些代数学家们自身就是些异教徒,他们相信‘异教徒的神话’,并且从中推断。与其说是因为记忆有误,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头脑莫名其妙地昏愦糊涂。一句话,我所遇到的数学家只有在平方根方面信得过,或者是这样一种人,他们都是暗地里将x2+px绝对地无条件地等于q奉为自己的信条。如果你不在意,你不妨试着对那些个先生说,你认为x2+px有时未见得等于q,让他明白你的意思后,你须赶快逃走,否则,他准会死命地揍你一顿。”

他最后这几句话逗得我哈哈大笑。“我的意思是,”迪潘接着又说了起来,“如果这位部长只是个数学家,那警察局长压根儿就用不着给我这张支票了。可是,我知道他既是数学家,又是诗人,我就针对他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我知道,他既是朝廷大臣,也是个大胆的阴谋家。这样一个人,我认为,他肯定知道一般警察破案的方式。他也决不会预料不到自己会遭剪径。事实证明他是预料到了。我想,他肯定预见到了会对他的房子进行秘密搜查。他晚上经常不在家,警察局长竟庆幸自己得了成功之机,殊不知这只是个阴谋诡计,无非是想给警察提供彻底搜查之机,这样,可尽快迫使他们相信:那封信根本不在屋子里。事实上,葛××最终是这么认为的。我也觉得,刚才我不厌其烦地讲给你听的那一系列想法,也就是有关警察搜查藏匿物的那套不变公式的想法——我觉得肯定都会在部长脑海里一一过目。这必定使他藐视那些一般藏东西的角落。我想他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以至于想不到他公馆里最复杂、最隐秘的角落,一旦碰到警察局长的眼睛、探针、钻子以及显微镜,就会像一只最普通的柜子一样醒目。总之我看出来,若不是经过老谋深算的选择,就是为事实所迫,他才采取了简单的办法。你大概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谈话吧,当时我提出这件疑案之所以这么棘手,很可能是谜底太显而易见了,他听了这话却大笑不止。”

“是的,”我说道,“我记得他那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当时我真以为他会笑死呢!”

“物质世界,”迪潘接着说,“同非物质世界有许多酷似之处,因此,修辞学的原理多少有些真实色彩,暗喻或明喻,既可用来修饰记叙描写,也可用来加强论证。例如,惯性[12]的原理在物理学与形而上学里面,似乎是同样的涵义。物理学认为,推动一件大的物体比推动一件较小的物体要困难,而随后产生的运动量也同这种困难的大小相等。在形而上学看来,才智较高的聪明人,虽然在行动中比才智较低者更为有力、更持久,产生的效果也更大,但在前进途中的最初几步,他们的行动总不那么爽快,比较窘迫局促、犹豫不决。这两者的道理都是同样正确的。还有,你注意过街上店铺门上的招牌没有,哪一家的最醒目?”

“那我可从没想过。”我回答。

“有一种拿地图猜谜的游戏,”他继续说道,“一方说出一个名字——城镇名、河名、州名或者国名——总之,就是在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地图上说出任何一个名字,另一方要在图上找出来。新手通常是说些字体极小的名字来刁难对方,而老手呢,却偏挑那些字体大的、从地图的一头排到另一头的地名来让对方猜。这就同街上那些字体过大的招牌或广告一样,因为过于显眼,反倒被人忽视了。这种视觉上的疏忽,同精神上的不明察非常相似。大多过于突出、过分明显、不言而喻的东西,聪明人不会去注意。不过,这一点警察局长似乎难以理解或者说是不屑理解。他从未想过部长大概会将那封信直截了当地放在显眼的地方,这样任何人都难以发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