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格街凶杀案(第2/10页)

我跟他初次会面是在蒙马特街的一个不出名的图书馆里,我们两人碰巧同时在找同一部极其罕见的奇书,这样,就使我们建立了一种比较密切的交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碰面。他对我极其坦率地评述了他的那段小小的家史,我深感兴趣,法国人只要一谈到自己的事情,总是畅谈不休的。我对他阅读范围之广也感到惊异;尤其是他想象力中那种狂热的激情和生动的新意,使我感到我的灵魂在体内燃烧起来。由于我正在巴黎寻找当时我要寻找的对象,我便感到同这样一个人交往,对我来说,真像是找到了一件无价之宝;我把我的这种心情坦率地吐露给了他。最后我们商量好,当我留在这个城市期间,我们住在一起;因为我的手头比他稍稍宽裕一点,便由我付资在巴黎市郊偏僻、荒凉的圣杰曼区租了一幢因年代久远而遭剥蚀的样子古怪的公馆。这幢房子摇摇欲坠,由于迷信传说而荒废多年,我们且不去管它,只是按我们两人所共有的那种嗜好朦胧幽暗的怪癖将它布置起来。

要是人们知道了我们在此地的生活常规,定会把我们视为两个疯子的——虽然,也许他们会把我们视为无害人本性的疯子。我们完全与世隔绝,不接待来访者。真的,我们的隐居地点我对以前的朋友也是保密的;而迪潘在巴黎停止同人交往已有许多年。我们孤独地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圈子中。

为了黑夜本身的缘故而迷恋黑夜,是我这位朋友的一种反常的怪癖(除此我还能叫它做什么呢?);而我在无形中也潜移默化地染上了他这种怪脾气,像染上他的所有其他怪脾气一样;我尽量使自己的思想接近于他那种荒唐的奇想。黑暗之神不会老陪着我们;但我们可以假冒她的来临。早晨曙光初露时,我们便把这幢古老建筑的厚实的百叶窗全部关上;点上两支涂了浓烈香料的极小的蜡烛,只射出一种令人恐怖的微弱的光线。借这种光线的帮助,我们让自己处于梦境中——阅读,写作,交谈,直到时钟预告真正黑夜的到来。这时我们便手挽手地走向街头巷尾,继续白天的谈话题目,或是四处漫游,直到很晚很晚,在这座人口稠密的城市的杂乱无章的灯光和人影之中,追求那种无限的精神刺激,那种刺激,当你在默默观察时,就能为你提供。

在这种时候,我不由得要评论和钦佩迪潘的特殊的分析能力(虽然从他的丰富的想象力中,我早已预料到他有这种能力)。他也似乎有极大兴趣想在这方面显示一下——如果不完全是卖弄——同时他毫不含糊地承认从中得到的乐趣。他低声轻轻一笑向我夸口说,对他来说,大多数人的心思他都能一眼看破,好像他们的胸口都安了窗玻璃似的,并且他不必用些直接的、令人吃惊的证据来证实他对我的心思的断言之不误。在此时,他态度冷淡,神情恍惚,两眼发呆;而他的嗓音,平常是响亮的男高音,现在提高到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要不是他说话时从容不迫,发音十分清晰,人家还以为他在发脾气呢。见到他处于这种情绪,我往往仔细默想那种关于双重灵魂的古老哲学,而以两个迪潘——有创造力的迪潘和有解决问题能力的迪潘——的想象来作自我消遣。

从上面我说的这些话中,切莫以为我在详述什么神秘事物或者撰写什么传奇作品。我所描写的关于这位法国人的事情,只是一种激动的或许是病态的理解力的结果。但他在这段时期内谈话的特征,用一个例子可以很好地表达其概念。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王宫附近的一条长而脏的街道上漫步。显然由于我们两人都各怀心事,至少有一刻钟之久谁也没说一句话。突然迪潘开口说:

“确实他身材非常矮小,可他去游艺场会要表演得好一些。”

“那是毫无疑问的。”我无意中回答他,当时我已完全陷入沉思之中,开始完全没有注意到说话人所说的内容与我沉思中的内容完全一致这样的奇事。过了一会儿,等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这一惊是非同小可的。

“迪潘,”我认真地说,“我怎么也理解不透。老实告诉你,我实在惊奇万分,几乎不敢相信我的感官。你怎么可能会清楚我正在想——?”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我想弄清楚他是否真的知道我刚才想到的是谁。

“——在想尚蒂伊,”他说,“你为什么要停下来呢?你刚才心里是在议论,他那种小个子不适合演悲剧。”

刚才我想的正好是这件事情。尚蒂伊过去是圣德尼街的一个补鞋匠,后来迷上了戏剧,曾尝试扮演过克雷比荣[6]悲剧中泽克西斯[7]这个角色,结果费力不讨好,他的辛苦所得到的只是使他声名狼藉的讽刺。

“你一定得告诉我,”我叫了起来,“告诉我你有什么法子(如果有法子的话)能猜透我心里在想这件事。”实际上我的吃惊是非同小可的,尽管我没有形之于色。

“就是那个水果商人,”我的朋友回答说,“是他让你作出结论,认为那个补鞋匠没有足够的高度扮演泽克西斯以及所有这一类角色。

“水果商人!——你这话可叫我吃惊——我可不认识什么水果商人。”

“就是约莫一刻钟以前,我们走进这条街时你迎头碰到的那个人。”

现在我记起来了,当我们从塞××街走到我们现在站在这里的这条通衢大道时,确实有个水果商,头上顶着一大篮苹果,不小心差点把我给撞倒;可我真弄不清楚,这与尚蒂伊又有什么关系呢。

迪潘可绝不是那种惯于胡编乱造的江湖骗子。他说:“我会向你解释的,那时你就会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我们且先来回顾一下从我跟你谈话时起直到偶然碰到那个水果商为止时你的思路吧。它是按这样几个比较大的环节进行的——尚蒂伊,俄里翁[8],尼科尔斯博士[9],伊壁鸠鲁[10],石头切割术,街石,那个水果商。”

人们大都喜欢在生活中的某个时期回顾一下他们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并从中得出自己的特殊结论,用这样的事来娱悦自己。这件事往往是饶有趣味的;初次尝试这事的人,总要为起点和终点之间是那样明显地无边无际而情节又毫无连贯感到惊异。因此,当我听到迪潘刚才说的那些话,而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真话时,自然要惊诧不已。他接着又说:

“如果我没记错,在离开塞××街之前,我们正在谈关于马的问题。这是我们讨论的最后一个题目。当我们转入这条大街时,一个水果商人,头上顶着个大篮子,急巴巴地同我们擦肩而过,将你撞到正在修补的人行道旁的一堆铺路石上。你踩着一块散开的碎石,滑了一跤,脚踝给轻微地扭伤了。你现出恼火的样子,或者生气了,口里咕哝几句,回头看了看那堆石头,然后继续默默往前走。我没有特别注意你的这些举动;但是最近以来,观察已成为我生活中的一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