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尽管他们富于诗情,信仰虔诚,这些阿富汗人终究是蛮族。这个国家最盛行的运动是“马背叼羊”,这种运动既危险又血腥:一具无头的小牛尸体陈于场地中央,对抗双方骑马列队各站一方。一声来复枪响,一众人马纷纷奔向牛尸。竞技的目标在于抢到尸体,将其驮到约一英里之外的预定地点,再将其带回场地,途中尽量不让任何对手抢到分毫。当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抢得四分五裂时——事实上往往如此——便将由裁判判定哪一方夺得的部分更多、更大。去年冬天,让-皮埃尔恰好碰上一场比赛正在进行,地点就在五狮谷的罗卡镇。看了几分钟,让-皮埃尔才意识到:比赛双方所争抢的并不是什么小牛尸体,而是人,一个一息尚存的大活人。他对此反感到了极致,甚至试图阻止比赛,有人告诉他那个倒霉蛋是个苏联士兵,仿佛这样的解释便足够一般。此后玩家们便不再理会让-皮埃尔,五十个骑手个个玩兴正酣,都想在这场野蛮游戏中一展身手,他根本无法引起任何人注意。让-皮埃尔没有留下来眼看着那个人丧命,也许他应该留下。因为每一次他担心自己暴露时,那个苏联人的惨状便浮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无助的神情、涌出的鲜血、四分五裂的躯体……

过去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一路上,他看着岩沟卡其色的石墙,童年的景象与被游击队捉到的噩梦交织在一起。最早的记忆便是关于那场审判,以及爸爸被判入狱时内心强烈的愤怒与不公感。当时的他还不怎么认字,不过还是能从报纸的标题上辨认出爸爸的名字。那时的他应该是四岁,这样的年纪,他并不理解“反抗组织”英雄的意义何在。他知道父亲是共产主义者,父亲的朋友们也都是:牧师、鞋匠以及在村里邮局坐柜台的男人;然而让-皮埃尔一直以为,大家之所以管父亲叫“红色罗朗德”是因为他发红的脸膛。当父亲被判叛国而坐牢五年,他们告诉让-皮埃尔这肯定与阿卜杜尔舅舅有关。阿卜杜尔是个有着棕色皮肤的凶恶男人,在让-皮埃尔家待了好几个星期,他是FLN(“民族解放战线”)的人。可当时的让-皮埃尔并不懂得FLN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动物园的大象什么的。他始终明白并且相信的只有一点:警察很残酷,法官很狡诈,人民大众都被报纸所欺骗。

一年年过去,他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煎熬感愈来愈深,他的愤怒也随之加剧。上学时其他的男同学都说他爸爸是卖国贼。他说恰恰相反,父亲勇敢地抗争,冒着生命危险在战斗,可是没人相信他。他和母亲搬到另外一个村子住了一段时间,不过还是被邻居知道了身份,他们纷纷告诫自家的孩子不要跟让-皮埃尔一起玩。最糟糕的还是探监。父亲的变化很明显,他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病态越来越明显;最难过的是眼睁睁看他成为阶下囚,穿着邋遢的囚服,被人吆来喝去,战战兢兢,开口闭口管那些拿着警棍横行的恶霸叫“长官”。不一会儿,监狱的气味开始叫让-皮埃尔觉得恶心,一进门就想呕吐;而母亲也不再带他去探监。

直到父亲刑满出狱,让-皮埃尔才得以与他深谈,并且终于了解了全部。他终于看到,所发生的一切当中的种种不公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堪。在德国人入侵法国后,法国共产党人早已在监狱里组织起来,并在“反抗运动”中起到了领军作用。战争结束后,父亲继续坚持与右翼专制进行抗争。那时阿尔及利亚已经变成法国殖民地。那里的人民惨遭压迫与剥削,但依然勇敢为自由而战。年轻的法国人被强行征召入伍,被迫参与到与阿尔及利亚人的残酷战争中。在此期间,法国军队所犯下的暴行甚至让很多人联想到当年纳粹的行径。而那个总令让-皮埃尔联想到动物园脏兮兮大象的FLN其实是Front de Liberation Nationale,也就是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战线”的缩写。

让-皮埃尔的父亲是联名请愿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的121位知名人士之一。当时的法国在打仗,此次请愿被说成是阴谋煽动,因为很可能被理解为鼓励法国士兵临阵脱逃。然而爸爸远没有止步于此:他在箱子里装满了从法国人那里筹集到支持解放战线的捐款,带着它穿越边界到了瑞士,并将这笔钱存进银行;也是他为阿卜杜尔舅舅提供了避难所,所谓的“舅舅”其实丝毫没有血缘关系,而是被法国国土情报监测部——也就是秘密警察所通缉的阿尔及利亚人。

父亲向让-皮埃尔解释,这些跟他在对抗纳粹的战斗中所做的事情并无二致。他还在做着同样的斗争。那时,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德国人,正如现在真正的敌人也不是法国人民:真正的敌人是资本家,是财产的所有者,是富人阶级和特权阶级,是那些可以不择手段以维护自身地位的当权者。这些人手握大权,几乎掌控者半个世界——尽管如此,饱受压迫的穷苦大众仍有着一线生机。因为,在莫斯科,当家做主的正是人民,而在世界其他地方,工人阶级都在向苏联寻求帮助、指导与启发,为自由而战。

随着让-皮埃尔渐渐长大,这幅理想的图景也渐渐变得暗淡,他发现,苏联并非是劳动者的天堂。然而,这并没有令他改变根本的信仰。他依旧坚信,在莫斯科领导下的共产主义运动才是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唯一希望,也是战胜狡诈法官、无良警察和报纸的唯一方法,就是它们残酷地背叛了他的爸爸。

父亲成功地将火炬传递到儿子的手上。他仿佛之前就已知晓一般,身体情况很快便走向恶化。他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红晕。他不再参加示威游行、组织募捐舞会,也不再写信给当地报章。他承担了一系列较为轻松的文员工作。当然,父亲是党员,也参加了工会,但并未重新担任委员会主席,也不再负责会议记录、准备日程。他依旧下下象棋,同牧师、鞋匠和管村里邮局的男人喝点茴香酒。曾几何时,他们聚在一起热烈地商讨时局政事;而如今,这种讨论已经变得暗淡无趣,仿佛他们呕心沥血为之奋斗的那场革命被无限期推后一般。没过几年,父亲去世了。让-皮埃尔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在监狱里便感染了肺结核,而且一直没有康复。他们夺走了他的自由,瓦解了他的意志,同时也毁了他的健康。最糟糕的是,他们给他贴上了叛国者的标签。他是个英雄,冒着生命的危险拯救自己的同胞,最终却被判叛国罪而含恨辞世。

他们会后悔的,爸爸。如果他们知道我正在实施的报复,他们一定会后悔的,让-皮埃尔想着,一边牵着那头瘦骨嶙峋的母马上了山坡。正是有了我所提供的情报,这里的共产党才得以掐断了马苏德的供给线,让他去年冬天无法积存武器弹药。今年夏天,他无法发动针对空军基地、发电站和公路供给卡车的袭击,只能苦于抵抗政府对其领地的袭击。爸爸,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令这些野蛮人几乎无计可施。他们还妄想着将这个国家带回到过去落后而黑暗的蛮荒时代,用伊斯兰教的迷信思想统治这方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