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急流涌动(第4/5页)

还有一个著名事件发生在2007年。在重庆“最牛钉子户”拆迁事件中,法学家江平主张按法院裁决办事,遭到网上痛骂。江平在2010年出版《沉浮与枯荣》一书,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说,应当执行法院的判决,至少在目前体制下没有其他办法。江平说,任何社会都要有一个基本秩序,需要有一个理性解决办法,这就是由法院最终裁决。关于拆迁补偿标准和拆迁是否涉及公共利益的问题,在争执不下的情况下,应由法院最后裁定。被拆迁的吴苹一家人说政府提出的“拆迁涉及公共利益”的说法不成立,难道吴苹说不成立就不能成立吗?什么是社会公共利益,不是个人决定的,应由法院决定。法院已经做出裁决就应当执行,这是最后的权威。如果法院的裁决不算数,社会就会陷入混乱。

2008年的杨佳上海袭警案,也使江平受到民粹攻击。这一年7月1日,北京青年杨仕持刀闯进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杀死六名没有防备的警察,重伤五人。2日,网上大量转载一个帖子,说杨佳之所以袭警,是因为此前他曾受上海警察殴打,致使其丧失生育能力,所以才报复。网络舆论一边倒倾向杨佳,称他为“义士”、“大侠”。对于如此严重的故意杀人案,很多人“坚决反对判处杨佳死刑”。江平认为,尽管上海司法系统在杨佳案审判过程中存在许多问题,比如相关证据不公开,审判过程不公开等,但杨佳杀了这么多人,判处死刑不存在问题。江平在一次演讲中说,同意上海高院判决杨佳死刑。一位出席演讲会的男士站起来对江平说,我非常尊重您在中国法学界的泰斗地位,您前面的讲话我都赞同,但是您在杨佳案件上的观点我不同意。假如我手里有一个鸡蛋,一定会向您扔过去。

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白岩松在这一年7月17日的电视评论中说,大家在生活中可能都有各自的郁闷,于是把这个事件当成了一个出气口。在我们社会里,同情弱者的情绪一直很强烈。而且长时间以来,大家觉得警察的一些做法应该改正,比如局部地区警察粗暴使用警力等,大家都很有意见。但是,难道这样就可以下手杀这么多警察吗?那六个警察的生命呢?为什么在六个生命面前,居然有了对杨佳这样的赞美呢?这很值得我们反思。应该在每一个民众心中都树立起生命的尊严、生命的意识和对生命的怜悯。这需要一个过程。

人们还记得,2006年11月27日夜,贵州省兴仁县县长文建刚一家六口在家中被杀,惨遭灭门。网上欢呼:“只要是杀官家,我就举双手赞成!”

2009年5月10日,湖北恩施州巴东县野三关镇雄风宾馆女服务员邓玉娇基于自卫,用刀刺死了无理纠缠她调戏她的镇政府官员邓贵大,刺伤镇政府工作人员黄德智。事件发生后,网上舆论一边倒支持邓玉娇,《邓玉娇刺官》、《烈女邓玉娇》、《侠女邓玉娇》、《生女当生邓玉娇》等大量文章传播全国,说邓玉娇“宰恶吏于当场,抒民愤于巴东”,“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恩施州公安局认为邓玉娇“防卫过当”,移送检察院,立遭全国网络猛烈攻击质问,支持邓玉娇的律师和大批网民前往巴东县声援邓玉娇。在网络压力下,该县法院宣判邓玉娇免予刑事处罚。随后,邓玉娇被安排到恩施电视台工作。黄德智被开除了党籍。

在这一案件中,著名刑法学家、武汉大学资深教授马克昌根据掌握的证据,认为邓玉娇没有受到强奸,属防卫过当,结果遭到互联网猛烈指责,网上评论说他“晚节不保”。大律师张思之听到马克昌遭到网上谩骂,非常气愤。当年“四人帮”辩护律师之一、刑法学家苏惠渔说,马老是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马克昌意识到民粹情绪对法律的干扰将会导致恶劣后果,他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法律人如果迁就民意,法治肯定搞不成。他说,当你欢呼舆论审判胜利的时候,别忘了舆论审判的灾难有一天会落到你头上。

从以上例证不难看出,草根性、非理性和抗争性,是民粹主义三大特征。仇官、仇智、仇富,是民粹主义的三个火山口。

当下中国,大众利益常遭官方侵犯,而民间组织活动受到严格限制,法制化表达渠道遭遇阻隔,结果促使民粹趋向于极端化和暴力化。这对中国并不是一个福音。

民粹主义具有反市场倾向,往往是专制主义的工具

民粹主义是对社会不公以及腐败的抗争手段。它的积极效应是平民参与,监督权威和精英。但是它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带有很大的破坏性,多数人暴政的结果是把社会拉向后退,给民众造成更大的伤害。学者吴稼祥说,民粹主义思潮对于社会,既有正面作用,也有负面作用,但对于制度化程度越低、转型越不彻底的社会,负面作用越大。

民粹主义往往是激情的、浪漫的。民粹主义在表面上是激进的,而在骨子里,是害怕竞争的保守力量,因而具有深刻的反市场倾向和反现代化倾向。尤其是,当大众被某些魅力型领袖控制利用的时候,民粹主义群众运动往往成为强制意志统一、压制个人权利的反民主的专制手段。比如俄国民粹派当年有句名言:谁不和我们在一起,谁就是反对我们;谁反对我们,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对敌人应该用一切手段加以消灭。

民粹主义并没有核心价值观,也不是一种独立的意识形态,因此有人称民粹主义是一种“空心化”的政治工具。民粹主义有时候是进步的工具,有时候是保守的工具,是民主主义者的工具,也是独裁者的工具,是左翼力量的工具,也是右翼力量的工具。这种种情况,都源于民粹主义的“空心化”,没有核心价值。民粹主义适用于各种不同的政治立场,也可以依附于任何一种意识形态。

民粹主义者常常高举反对压迫、要求公正的旗帜,但从前面举的例子可以看出,他们对于自己的对手或想象中的“敌人”所采用的手段,是不是新的压迫和新的不公正呢?

正因如此,一些人往往通过强调全民公决、人民创制权等民粹主义价值,对平民大众从整体上进行操纵和控制,以达成自己的目标。比如阿根廷的庇隆在得到民众大力拥护,走出监狱并上台之后,就把法治变成了武力统治,系统地破坏了作为民主制度之根本的言论、出版、集会和不受随意逮捕、监禁的自由,实施个人独裁。

为什么中国的民粹主义能够发展到“文革”的地步?郑也夫提出了一种解释。他在《知识分子研究》一书第二章“知识分子与大众”中说,中国知识分子接受了平等思想之后,产生了一种原罪感。他们认为社会的不平等使大众处于劣势地位,因而觉得自己对民众负有债务。在1949年之后历次政治运动中,知识分子在否定自身的同时,往往把大众理想化,认为大众代表着高尚的道德,于是在强烈的自责中提出学习大众,进而放弃了作为先觉者启蒙大众的使命,同时否定现存的教育与文化,不惜以一种文化废墟代替不平等、不完美的现文化。这种原罪意识造成知识分子的软弱性格,从而助长了社会上民粹情绪的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