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草堂欢聚(第4/5页)

萧文淑突然伤心起来。她重重抽了一下鼻子,可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不住地淌,越流越急,手帕也擦不干堵不住。她低声地像是自语又像是轻唤:“朝宗!”

汪朝宗张开臂膀,把萧文淑轻轻地搂在怀里,萧文淑紧紧地环抱着他,仿佛汪朝宗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她不许任何人把他夺走。这对同舟共济的夫妻就这样默默拥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正院里是贺客们饮宴的主战场。还待在这里没去凑热闹看戏的,多半都上了点年纪,或者有了点身份,或者干脆爱喝酒不爱看戏。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情况热闹混乱但还不太狼狈。

阿克占、卢德恭、鲍以安、马德昌、紫雪、何思圣一行人走进来,立即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看到他们的人都陆续站了起来,一个人提着马褂小步跑过来,正是扬州知府宋由之。他居然到这时候还一点也没醉,清醒得很:“盐院大人、盐台大人,鲍兄、马兄。”

阿克占左右来回地望了望,说:“府尊不要多礼。哎,朝宗呢?说去去就来,结果把我们晾那了。”

宋由之也笑:“八成是喝多了,在后边醒酒呢。”管夏这时也过来,赶紧给这帮人见礼。宋由之又道:“朝宗做回大东道,也该醉了。”

阿克占半开玩笑半认真:“醉归醉,罚还是要罚的。”

卢德恭拉着管夏:“你这小猴子。明明看见我了,还要我喊你才过来。海鲲呢?”

管夏忙上前行礼:“回老爷,堂少爷不在府里,下盐场去了,要不一早就过来跟您请安了。”

卢德恭喃喃地低言:“今儿雨可是不小啊!”

几个人的脸色都不自觉地变了一变。马德昌站在最后,他的神情最丰富。唯一脸色不变的是鲍以安,他眼睛已经直了。

一堆穿着官服的小官抓住大好机会,纷纷上来向上司敬酒,问好,大声报着官职出身:“盐院大人,卑职是盐巡队第五哨哨官胡铁成,难得有机会,敬大人一杯。我喝干,大人随意!”“卢大人,学生是乾隆二十八年进士刘玉龙。京城纪大人是我的座师,老师常吩咐学生多向大人请益……”

管夏趁机悄悄溜向后堂。

汪朝宗匆匆走来,却见到姚梦梦正倚在美人靠上休息。

汪朝宗有些尴尬地招呼:“梦梦,累了进屋休息会儿?”

姚梦梦苦笑:“拿人银子,为人唱曲,有什么累的?”

汪朝宗无奈地说:“我到底如何才能让你消气?”

姚梦梦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明知账册是个祸害,怕连累你夫人,所以才放我这儿?”

汪朝宗的脸上表情复杂:“怎么连你都不理解我?!你知道,我不是这样……”

姚梦梦惘然一笑,仿佛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在总商们的眼里自己还不就是个风尘女子!她想起春十三姨。他们从来就没拿正眼瞧过她,可谁知道,为了萧裕年,她一辈子没有碰过男人!姚梦梦幽幽地说:“老爷子过世那天,十三姨也一丈白绫挂在梁上,要不是我碰见,她就随老爷子去了。那一天,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说,从此世上再没有疼她爱她的人了。”

汪朝宗愣住了:“我怎么一点儿没听说过?”

“十三姨是被老爷子耽误的,错过了。可是老爷子是个男人,他有担当!他没能娶十三姨,宁愿绝后也不纳妾,暗地里照顾了她二十年!你别看十三姨只是个养瘦马的,是下九流,可她钱挣得干净,活得明白!”

汪朝宗茫然地看着她:“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姚梦梦眼里噙着泪:“还有什么意思?太没意思了。”

汪朝宗无语,隔着窗户,正看到十三姨在给阿克占等人续酒、调笑。

“泄气了?我知道你对我有些真情,可是,那只不过是你家庭生活乏味时的佐料。花无三日红,我也有变老变丑没人看的时候。”

“梦梦别说了……”

姚梦梦却不饶过他:“不,我偏要说!多少次,我曾经幻想有朝一日能走进这座府第,和你走完一辈子,可是,连自己都觉得可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不想让这一辈子,就这么不可救药地凋零!”她捂住嘴,泪雨潸潸。

汪朝宗怜惜地看着她,这些年来一起过往的场景不断浮现出来。他们在鸣玉坊、在湖上的游船里、在荒僻的郊外、在江宁府、在酒席宴、在歌舞场,在一起执手相看泪眼……汪朝宗坐在马车上一路前行,姚梦梦抱着装着账册的枕头整夜整夜地不睡。旁边小床上陪侍的婢女已经响起鼾声,她仍然抱着枕头靠在床上,出神地望着黑暗。

汪朝宗的脸上现出深深歉疚的神情。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这个风月场中的女子竟然一直在为他牺牲着,而且牺牲得这么多,无法弥补。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手指碰触到姚梦梦的发丝。他盯着她,说:“文淑的病情时好时坏,我去看你,总觉得对不住她。”

姚梦梦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你只要对得住她就行了,人家是什么人,萧总商的千金,汪总商的发妻!”

一道闪电,电光里现出萧文淑的身影,她衣着单薄地站在雨幕里。

汪朝宗赶紧转身拉着萧文淑往屋里走,萧文淑口中喃喃,手捂心口,却说不出话来。她倔强地扭动挣扎着,汪朝宗边哄边拉,突然萧文淑紧锁牙关,晕了过去。

汪朝宗急叫:“陈妈!陈妈!”

不远处的回廊里,姚梦梦驻足看着这一切,泪水一颗颗落下来,然后转身离去。夜色中,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她哭着,走着,眼泪都不擦。

突然有人转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口齿不清地小声嚷着:“梦梦,终于抓到你了!”

姚梦梦吃惊而害怕,本能向后退了一退,才看清是郑冬心拎着个酒瓶子,醉意酩酊,一件难得完好的长衫上满是油污。

姚梦梦警觉地发问:“郑先生,你怎么在这?”

“我到处找你,听听,我新写的道情!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风打雨吹。”郑冬心显然借酒卖痴。

在众人面前,虽然都喝了酒,阿克占仍不失威严,来向他敬酒他都只是点点头。卢德恭却从容温和,有时候还握住对方的手说两句话。他们两人的身旁围起不同的圈子。阿克占这边盐官、盐商多,卢德恭这边地方官、士绅、读书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