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水鬼潭(第4/4页)

陆北才和陆北风站在旁边,北风低头装哭,北才则用上齿紧咬下唇,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亦忍不住疑惑凶案发生时发生了什么状况。他至今未见过葛煌聪,没机会探问,那鬼佬的屌是死前已经翘起,抑或因被杀而勃起?难道死亡使人亢奋?那鬼佬在断气的一刻,在笑吗?什么样的笑容?

陆北才脑海忽然冒出一对眼睛,深邃的蓝,蓝得深不可测,但眼睛并非直望他而只在背后。他不是看见这双眼睛,只是感觉到,强烈地感觉到,他低头拉车,眼睛在背后愈贴愈近,愈盯愈近,终于牢牢地贴在他的背上,像太阳令他感到火烫。好多回了,远离了那对蓝眼睛,他更渴望正视这对眼睛,但不敢,担心一转脸,它们马上消失无影。

陆北才忽然非常想念香港。

不久后,陈豪遭判刑枪毙,葛爷在家草草办了丧事,在亲友和门生眼前演了一场哭丧假戏,葛煌聪从此足不出户,反正有大烟可抽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国。

陆北才到广州已经七八个月了,其间有朋友从香港前来省城,他绕圈问及有没有听过鬼佬被打的事情,但避开张迪臣的名字,他答应过他,绝口不提,亦不愿意提,一提便心痛,似仍能感受到张迪臣打在他脑门的那记火辣辣巴掌。朋友都说没听过,报上没说,收音机没说,唯一知道的是近几个月香港警察抓走了不少帮会分子。陆北才不禁陷入迷茫,仿佛一切只是幻觉,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情。没有那夜的拉车,没有圣佛兰士街的打斗,没有被敲头倒下的英国大胡子。那么到底,有没有张迪臣这个人?他在香港真的遇过他?若不曾遇他,现在自己怎会身处广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陆北才打从心底希望一切确是幻觉。没有张迪臣,没有仙蒂,没有药王坚和余连长,没有阿娟,没有七叔,让一切回到起点,他只是蹲坐于宝华县河石镇家中门前刨木的那个他,单纯而专注,把生命像木屑般一片片地刨走,刨到末处,尽归零碎,没留下半点秘密。

可是有人提到了石岐昌:“呢条友突然由湾仔过江去了油麻地,在果栏一带收陀地,但又突然被警察抓走,指他贩毒,之后便冇人见过他,可能已经在赤柱监狱俾鬼佬打捻死!或者已经被运到大屿山喂鱼!这阵子有几个烂仔忽然失去踪影,白头荣、傻佬泰、四眼方,统统唔见咗。有人话,英国佬知道萝卜头会打香港,先下手为强,打残堂口,警告烂仔唔好做日本仔的奸细!”

英国佬常做这种事,把不听话的流氓丢到海里做“鲨鱼点心”,跟余汉谋对麻风佬的手法一样,不知道是谁学谁。陆北才彻底糊涂了,暗觉石岐昌的下场跟那个打斗的晚上有关,恍惚间,他又想起那对蓝眼睛,暗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香港,找张迪臣问个清楚明白?张迪臣到底为他做了些什么?然而陆北才于恍惚里又暗感高兴。张迪臣是不是在保护我?在保护我们?他在守护我们之间的秘密啊。他是他,我是我,但我和他之间有了我们,就算是千疮百孔的我们,亦是我和他的我们。陆北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不被背弃。

思量了几天,他对弟弟说出想回香港的念头。陆北风诧异道:“点解?你替葛爷立了大功,在堂口肯定会被重用,做乜要走?”

陆北才端杯喝酒,没搭腔。他低头望向杯里,香港就在里面。

两兄弟喝着闷酒,半晌,北风道:“我找机会问五爷,睇下堂口在香港有没有事情可以让你去做。哥,你是混帮会的人才啊,别浪费自己。”

陆北才摇头苦笑,眼睛继续盯着酒杯里的香港。

之后陆北才催促了弟弟几回,陆北风终于领着哥哥到万义堂会馆见葛承坤,葛五爷坐在大厅中央,背后墙上高高悬挂一幅“万”字牌匾,左后方挺立一个比人还高的关公雕像,右后方,有孙总理和蒋委员长的照片。

葛五爷开门见山道:“北才,你想回香港的事情,北风对我说了。也好,广州刻下不太稳当,堂口打算在香港开枝散叶,唯有委屈你回去做开荒山牛。煌聪的状况你是知道的,他不长进,你这回去香港,顺道带着他,替他找个好医生,把烟戒清才让他回来。”

清一下嗓门,葛五爷压低声音道:“但真正要紧的事是,杜先生在香港急需用人,你得听他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