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只要不让别人知道(第4/4页)

拖了几天,张杭吏追问了几趟,陆北才终于实践诺言。张杭吏住在云咸西街的唐楼,一夜拉完车,陆北才找到了地址,按铃前往,亨利哥已在等待,穿着睡衣开门,说从水手馆收工回来,刚洗过澡。

屏风置于客厅中央,是从嚤啰街买回的清朝旧物,上面有蓝绿红黄相间的菱形玻璃片,凑前近望,玻璃片上显现一张张缩小了的脸容倒映,扭曲的眼耳口鼻,你笑,他们笑得更夸张;你眨眼,他们眨得更厉害,陆北才忽然错觉他们才是真实的,平日的自己只是一种错觉。不知何故,他也想起仙蒂说过的塘西歌楼,糜烂而堕落,却是最实在的快乐。

小洞在屏风右侧底部,陆北才双膝跪下,弯腰把一块小木片塞进洞里,把洞填满,再用砂纸把接缝处磨平,左手按住屏风,右手肘撑地,手掌压着砂纸猛力摇摆,身体随之前后动。木屑掉落地上,有地毯,幸好毯上铺着报纸,陆北才忽然看见木屑之间露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余——汉——谋。把眼睛贴近察看,发现是昨天的《华侨日报》新闻版,标题印着“余汉谋偕陈策等赴香港访港督 港政府订明日欢迎”。再一字一句地阅读内文:

“广州讯广东绥靖主任余汉谋,江防司令陈策,广州空军司令陈庆云,昨日首途赴香港访候港督,港政府订星期一日正式欢迎,余等此行之意义,颇惹起各方之注意……”

陆北才的心被重重戳了一下,纷纷乱乱的影像涌现眼前,刀刺草人,喝血酒,立正宣誓,余连长的酒后笑话,书生亮的白皙的脸,药王坚在河边抽烟拉屎,自己倒在地上望见的蓝天白云。菱形玻璃片上的各张脸忽然变成他们的脸,陆北才感觉后脑隐隐作痛,他记得,这里曾遭重重的敲击。他感到晕昏,双手撑地站起,回头赫然发现亨利哥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仅有三四步之遥,就站着,嘴角挂着浅笑,眼睛盯着他的背,眼里有他曾见过的贪婪,在七叔的脸上。

陆北才对亨利哥嗫嚅道:“屏风搞掂了。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张杭吏趋前两步,一阵浓烈的古龙水气味涌入陆北才的鼻孔。或是体味?他分不清楚,只确实地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急速,像木屏风竖在心里,有人用砂纸在上面猛磨。但他仍然想着余汉谋的事情,于是唐突地问亨利哥:“地上那张报纸能让我带走?”

张杭吏露出扫兴的神情,万料不到陆北才此时此刻问这问题。然而立即回复笑容,耸肩道:“No problem!”

陆北才匆忙扫清木屑,捡起地毯上的报纸,对亨利哥说:“Goodbye and goodnight!”

张杭吏笑道:“哈,你的英文愈来愈好!”然后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里,陆北才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热血冲上脑门,只觉天旋地转。他渴望一直被抱着、拥着,他喜欢这样的重量,比世界的重量更沉更重,却又重新唤醒以前有过的那阵轻盈快乐。但突然,亨利哥身上的古龙水气味排山倒海般冲过来,心里一阵晕荡,喉咙却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张杭吏以为他不愿被揽抱,急忙退后,语带歉意地说:“Oh,I am so sorry。Did I scare you? 系唔系吓到你?原谅我,我唔系故意。”

陆北才手足无措,却难以启齿要求亨利哥把拥抱重演一遍,唯有站在原地不动,挂着一脸茫然,眼睛望向亨利哥后方,那是大门。张杭吏以为他希望离开,遂侧过身子,嘴角展露生硬的笑容,道:“很晚了,阿才,你明早仲要拉车,不是吗?It抯 a wonderful night。”

陆北才愣一下,没想到快乐突然到此为止。就这样了?真的就这样结束?不会吧?不要吧?陆北才有很多话想对亨利哥说,他和七叔,阿娟和她的小棍棍,药王坚和余连长,他和兄弟们并排躺着摸弄自己,仙蒂和佩姬,他在妓女床上想象被操玩的其实是自己,有太多的秘密心事想告诉亨利哥,或者不管眼前站的是谁,只要能够让他觉得安全温暖,他都愿意把它们统统说出来,像卸下重担,即使只是暂时,仍是期盼良久的放松。可惜机会就有这么一刹那,一二三,连调整呼吸都来不及,便没了。他不甘心,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亨利哥,本想说:“我不怕。我好钟意。”可是他发现亨利哥已经收回适才的热切眼神,火焰熄灭了,唯剩灰暗的死寂的煤炭。而且亨利哥说得比他快,道:“回去吧。我累了,想睡觉。”

陆北才的心紧抽一下,耸肩道:“是的,很晚了。是的,明早仲要拉车。Goodbye,goodnight。”

离开亨利哥的家,陆北才沿着斜路走到电车站,等了好久始有电车摇摇晃晃、支支吾吾地从远方驶来,登车坐下,脑袋非常混乱,隐隐作痛,手肘支着窗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搓揉太阳穴,说到底,痛是自己的,承受被抛开屈辱的是自己,能够安慰自己的人亦只有自己。

混乱是因为知悉余汉谋要来香港?他来不来香港,关我什么事?那么说,是因为亨利哥?也不敢肯定。亨利哥虽然跟他紧紧拥抱,陆北才此刻仍然感受到他的体温,但他其实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或许混乱只是因为自己期待他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而忽然没有,所以有了重重的失落。陆北才觉得怅然,如果不是走得这么赶,如果没有突然咳嗽,或许真能等到亨利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如果稍稍有了其他的如果,自己现下恐怕不会坐在电车里。

陆北才没精力想下去了。他望向窗外,在返回湾仔的途上,街头巷尾看见摊贩蹲在火水灯旁卖旧衣卖旧物,更卖吃,豉辣炒蚬、炒东风螺、炒面、干炒牛河,都是广东人爱吃的炒菜,摊贩一手握铁镬,一手持镬铲,把镬一摇一抛,河粉飞到半空,重新落在镬里,炉子的火烧得猛烈,涌起阵阵白烟,像手榴弹轻微爆炸。此起彼落,白烟如长城烽火般沿途冒起再冒起,电车一路驶过去,似把陆北才带回战场上冲锋陷阵,是久久难忘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