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只要不让别人知道(第3/4页)

陆北才没想象过流泪的鬼佬是什么模样,他以前见过的鬼佬都是传教士、警察和商人,高高在上,来香港后始知道有鬼佬做酒店侍应,但当然仍是高华人一等的侍应。张杭吏没娶老婆,也不像其他鬼佬整天叫车伕载他去酒吧或码头旁边找“咸水妹”,他说女人好麻烦,道:“好女人唔会爱鬼佬,爱鬼佬的唔会系好女人。”

陆北才初时叫张杭吏作Henry,后来索性叫亨利哥,比较亲切。亨利哥每天出入水手馆,在门外见到陆北才,常会停下,坐在楼梯阶上陪他抽烟聊天。陆北才受宠若惊,猜想鬼佬为的只是练习中文,自己居然变成洋鬼子的“老师”了,不禁莞尔。可是他没法集中精神,从来没跟洋人坐得这么贴近,而且聊得这么久,亨利哥的广东话洋腔洋调,陆北才必须用眼睛盯着他的嘴唇,观察他的发音嘴形,始有办法了解他的真正意思。好几回,陆北才发现亨利哥也在盯着他看,盯得紧紧,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亮光,像槌子敲到锣子上,敲起了一声轰隆。他立即把脸撇开,瞄向地上石阶,阶上有几道裂痕,仿佛亦遭槌子敲开。

有时候,亨利哥要求他去湾仔警署接载另一个叫作Morris Davidson的鬼佬到水手馆。Morris是苍白高瘦的鬼佬警官,同样来自骚格烂,先后来到中国也同样爱上中国,他个子比亨利哥高,广东话也比亨利哥好,壮硕的身体坐在黄包车上,让陆北才拉得大汗小汗如雨,像老牛耕田,幸好他是出手最阔绰的客仔,常给两毫小费。

一天中午陆北才把Morris送到水手馆,张杭吏已在门外等待,两人步往分域街的明记吃午饭,陆北才蹲在车仔旁边继续等客,Morris忽然回头喊问:“饿唔饿?一齐食面?我请客,no worries。”

那便老实不客气了,跟随他们进店,陆北才先狼吞虎咽解决了一碗云吞面,再吃一碟猪手捞面,又来一份牛杂,吃得肚皮撑胀,离店后走路慢吞吞,看来拉不动车了,惹得亨利和Morris哈哈大笑。Morris也有中文姓名,叫“张迪臣”,陆北才问:“又姓张?你跟亨利哥系兄弟?”

张迪臣答:“是呀,他姓张,我便跟他姓张,same same!”说毕跟亨利对望而笑,用眼睛对彼此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陆北才感受到他们眼里的暖意。

两人是陆北才见过最没架子的鬼佬,他们是童年旧友,前两年才在香港重逢。张迪臣比较多话,常把张杭吏逗笑,笑得放肆,陆北才忽然发现洋男人的笑声是这么肆无忌惮,这么直爽开朗,不似中国男人的笑声里总仍留有犹豫和沉重。但陆北才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英语,张迪臣说说停停,为陆北才翻译大意,善良而体贴,而且因为是鬼佬,体贴得让人更感意外。陆北才静静地听他们讲话,愈是听不懂,愈是觉得神秘,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发生过所有奇特的不可能的种种。

他们也曾探问陆北才的身世来历,他约略说了一些关于河石镇的往事,镇口的关公像,木匠们的日常生活,当然不提半句七叔。他亦说自己娶了老婆,当然不提那根小棍棍。他没打算对两个鬼佬释放出关在铁笼里的秘密野兽。陆北才倒说了余连长被杀之事,以及药王坚对他的攻击,张杭吏笑道:“Bloody hell!中国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你以后一定发达!”

其后有一段日子看不见张迪臣的踪影,陆北才向张杭吏好奇打听,亨利哥道:“返咗乡下啰!有人在等他!”陆北才忍住不追问细节。既然叫作故乡,当然是有家人了,山河故人,中国人有,鬼佬不会没有。其实先前曾听张迪臣提过几句骚格烂的家庭状况,有一子一女,陆北才明白男儿志在四方,中国人和洋鬼子一样,在他看来,张迪臣和亨利哥的深厚交情已胜似家人。

有一回陆北才跟萧家俊抽烟聊天,提及曾跟洋人吃饭,萧家俊调侃道:“原来有鬼佬同你练英文,唔怪得你咁少去找毛妹。姐妹们都说挂念你呢!”仙蒂和佩姬在黄包车上的亲昵画面突然在陆北才眼前重现,还有仙蒂在楼梯上说的那句话,“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可以了”,在他耳里响起,再响起,一再响起,像一句永世循环的咒语。

半晌,萧家俊又半认真地说:“唔好话唔提醒你,听讲湾仔警署的鬼佬钟意搞屎忽,常到中环那间公厕搞三搞四。兄弟,小心他们食完云吞面,顺便食埋你!”陆北才瞪他一眼,举起拳头,作势打下去,本来蹲在地上的萧家俊立即跃起,一边急步后退,一边继续嘲笑道:“鬼佬系屎忽鬼!你做屎忽鬼的屎忽鬼,其实唔错呀,好有面子!这叫‘龙头凤尾’,有杀冇赔!”

萧家俊闪避时,一不留神,屁股碰到黄包车的手柄,痛得哇哇大叫。陆北才抚掌笑道:“现在谁是被木棍刁的屎忽鬼?”

龙头凤尾是打牌九的其中一种发牌方式。打牌九, 庄家把牌叠好, 在掷骰子以前,先声明将用什么方法发牌,亦即用什么“牌头”,中掘、切耳、底出、单栋、金银桥、双鬼拍门……不同的牌头有不一样的发牌次序。 龙头凤尾就是把桌上的卅二张牌搓乱后,砌叠出一个前高后低的形状,右边高耸代表龙头,左边低垂代表凤尾,再从左右两边分别取牌合拼成四张一叠,掷骰后便可依次发予各门,直到把牌发完,大家开始看牌比拼。其实当陆北才听见萧家俊说“龙头凤尾”,心底涌起一股热气,暗暗称赞贴切。他以前只听过“豆腐党”,是女人之间的耳鬓厮磨,有说不出的香软质感。用“搞屎忽”来形容男人与男人的事儿则流于核突,一旦改为龙头凤尾,感觉温柔得多。头脸依旧是阳刚的,衣底下却是另一个世界,不可告人的世界。一般不都说“龙凤配”“龙凤配”?是哪个混蛋规定龙和凤不可以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配起来?龙凤双全,不才是完美?

陆北才也从地上站起,远眺海面上船来艇往,不禁凄然。有些事,有些人,同在世上却互不懂得。他们那类人,我们这类人,是互不靠近的船舶,却在同一个江湖。

那阵子陆北才如常到水手馆门前等客,如常见到张杭吏。亨利哥开玩笑道:“不如我认真教你英文,唔收学费,但你要叫我作阿Sir。老师,阿Sir就系老师!”

陆北才说不好意思不付学费,但他懂木工,手艺好,对亨利哥建议,若有什么家伙杂物需要修修补补,他可代劳,用劳力做学费。张杭吏老实不客气,拿过几张破旧的木椅和几个锁扣松脱的木盒让他修复,陆北才也做得开心,觉得互不拖欠。亨利哥一天抱怨家里有一幅四面的木屏风,其中一面不小心被他用椅子撞破了洞,陆北才义不容辞地说:“冇问题噃!小事一桩,保证替你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