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只要不让别人知道(第2/4页)

佩姬在布帘的另一边发现陆北才见到一切,脸色大变,马上跳下黄包车,把衣裤拉好,闪入梯间,飞奔上楼梯。仙蒂倒沉着,慢条斯理地把丝绢叠妥,放进纸袋,弯腰下车,抬头对陆北才冷峻地说:“我早跟你讲过,不只有男人才奇奇怪怪。”

陆北才直直望着她的眼睛,时间静止,四周的车声人声,沿途喊卖甘蔗和橄榄的小贩叱喝声,统统隐退。在真空的时间里,陆北才提起勇气,低着头,像自言自语地问:“这……这……可以吗?两个人……真的可以……不分男女?”

仙蒂别过脸,转身步上楼梯,边走边道:“自己说可以就可以了。再不然,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可以了。”

“万一知道了呢?”

仙蒂沉默半晌,忽然掩嘴笑道:“没关系了,其实秘密没你想象的咁重要。知道了就知道了,只不过,守住秘密,本身就很刺激。”

陆北才可不这么认为。他有强烈的不祥预感。完蛋了,他又知道了一个人的秘密。阿娟,余连长,药王坚,每次知道了别人的秘密都成为麻烦的开始,这回轮到仙蒂,他非常在乎的仙蒂,他非常担心灾祸将临。

当夜回家,陆北才心事重重,兄弟们喝酒赌钱,他应酬了一会儿即先到露台躺下睡去,很快入梦,梦里只觉天旋地转,黄包车在天空疯狂飞舞,他蹲在码头旁,三面是海,他被无数的看不见脸的人挡了路,没法逃离。突然,黄包车朝他头顶撞来,他举起一双手保护自己,车座的布帘背后亦伸出一双手,一只手的指甲上涂着鲜红蔻丹,另一只,手背有毛发,他认得,是曾经用手抓住他把他压在身下的七叔。陆北才抱头叫喊:“唔好!唔好!”黄包车继续冲下,撞到他的头,撞出轰然巨响。

陆北才从梦里惊呼而醒,仍在赌牌九的兄弟们吓了一跳,纷纷转脸望他。陆北才莫名恐惧,担心梦里秘密被看穿,幸好大家只是笑,哨牙炳还骂道:“刁那妈,咁大个人仲发噩梦,生人唔生胆!有冇惊到濑尿?”

陆北才呆坐在露台的草席上,望向街外,黑漆漆不见人不见车不见楼不见死的活的任何事物。室内是一群赤裸上身的男人,三月下旬,气温已高,每个人的背上满布浓稠的汗水。陆北才懂了,仙蒂是对的,守秘密是一桩刺激的事情,秘密就是快乐,担心受惊亦是快乐。

其后陆北才仍然到毛妹天台学英文,佩姬见到他,不敢直视,坐得远远,假装彼此不存在。仙蒂呢,一切如常,调笑自然,看不出半分异样,偶然跟陆北才对望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神秘的微笑。陆北才也不再于课后和姐妹们看街景、谈心事了,她没有叫他留下,他亦没有特别去找理由留下,仿佛把心事累积起来,留着,蓄着,顶着,直到某天,时间对了,场合对了,始让洪水漫堤。秘密有时候是一道脆弱的墙,明明踹一脚即可踢倒,却偏偏谁都不肯先有动作,墙便永远矗立。

陆北才对英文是学上瘾了。先跟毛妹乱讲乱说,同时拼了命省钱,计划到夜校进修,跟老师有板有眼地学。他发现自己对语言有天分,是刨木和耍棍以外的本领。拉车经常要到“水手馆”等客,跟鬼佬打交道,每趟虽只是拉个十来分钟的脚程,零零碎碎地跟客人胡乱搭腔,竟然很快掌握了一堆生字片语。

鬼佬可能在船上闷得发慌,见到陌生人立即口水多过茶,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皆叽哩呱啦说个不停,听久,大概猜得出四五成的来龙去脉。又因持之以恒地到毛妹天台上课,萧家俊早前炫耀的“Come come! Sit sit! Very cheap! Cheap cheap!”早已难不倒他,“Thank you”“Excuse me”“How much”“Beer”“Watch”“Tatoo”“Pussy”之类常用片语他都用广东发音记下来了,旦桥、唉士桥士咪、烤乜薯、边牙、镬薯、塔吐、铺西,对他来说这些不是怪字而更是钞票,他用它们跟客人沟通,赚了钱,回家交由哨牙炳放进金城银行,他不信任银行,可是信任这位哨牙同乡。

日本话同样容易上手,阿里加度、讲你支哇、二姑奶嗲士架、饿哈唷、沙哟啦啦、八加也绿,他都懂。广东人惯叫日本鬼子作“萝卜头”,亦叫“架佬”,因为许多日语的尾音都有个“架”音,陆北才抓住这窍门,不理三七廿一都带上个“架”字,而且不断鞠躬,日本鬼子也向他鞠躬,他便认为对方听得明白。陆北才热衷外语,除了为钱,更是为了表达的满足感。说也奇怪,讲粤语时吞吞吐吐,像嘴巴含着石头,但当讲日语和英语,舌头运转如飞,仿佛变了一条灵活的小蛇,上下左右,指使自如。他忍不住掴自己一记耳光,苦笑道:“你老母呀,陆北才,you are very 汉奸!”

陆北才常去等客的水手馆位于轩尼诗道和晏顿街交界,专供登岸英国水兵租住,正式的中文名称是“海陆军人之家”,英文很长,Sailors and Soldiers Home,车伕们简单念成“死喇行”。咳,不瞒各位说,年轻的我曾到水手馆参加瑜伽课程,那是七十年代末,我才十六七岁,你们今天流行练瑜伽,说来我还真是老祖宗。但也不瞒各位,我之所以学习瑜伽,只因想看那群穿着紧身衣的女孩子,燕瘦环肥,看得血气方刚的我血脉偾张,真是无可救药的好色少年。那课程每周两晚,我跟我母亲要钱报名,骗她说我学的是英语,可是我只去了两周,因为每回上课都忍不住勃起,裤裆隆起一团,太尴尬了。水手馆建成于一九二九年,拆卸于一九八九年。至今每回行经轩尼诗道与晏顿街交界处的水手馆原址,我仍多望几眼,追怀早已逝去的那么容易冲动的青春岁月。

跟我相同,陆北才在水手馆里遭遇了他的秘密。

他在门外等待客人,跟一个叫作Henry的大堂经理混得熟络,这家伙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来自一个叫作“骚格烂”的地方,先到广州做生意,再来香港。Henry说:“我的乡下好鬼冻,一年有六个月下雪,闷到晕,我顶唔顺,所以走来中国。我钟意食中国菜,特别钟意食蛇。”

Henry一脸大胡子,全名是Henry Charlton,自取中文姓名“张杭吏”,喜它有官吏威严。他的眉毛浓密得像两丛松尖,朝两边额角蔓生过去,眼睛亦是不成比例的圆而大,棕色的眼珠子微微突出,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可是他的语调很柔和,缓而低沉,仿佛不管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都理解,都接受。陆北才曾问Henry为什么姓张,他认真回答:“在广州结识的第一个中国朋友姓张,我好似一只野生动物,生出来,张开眼睛,见到乜野,就把乜野认作爸妈。”姓张的中国人后来染天花病死了,张杭吏提起他竟然双眼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