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页)

我甚至比所有考生的语文平均成绩低了十分。而语文科,只考作文。我又堕入初二时看到作文簿在空中失速坠落的梦魇中。

收到成绩单那天,我晚饭没吃,拿颗篮球跑到光复校区的篮球场。如果考试能像投篮一样就好了,我那天特别神准,几乎百发百中。投了一会篮,觉得有点累了,就蹲在篮筐架下发呆。不禁回想起以前写作文的样子,包括那段当六脚猴子的岁月。可是我的作文成绩,虽然一直都不好,但也不至于太差啊。怎么这次的作文成绩这么差呢?难道我又用了什么不该用的形容词吗?

我继续发呆,什么也不想。发呆了多久,我不清楚。眼前的人影越来越少,玩篮球的笑闹声越来越小。最后整座篮球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耳际仿佛听到一阵脚踏车的紧急刹车声,然后有个绿色身影向我走

来。她走到我身旁,也蹲了下来。

“穿裙子蹲着很难看,你知道吗?”过了许久,我开了口。好像觉得已经好多年没说话,喉咙有点干涩。我轻咳一声。

“你终于肯说话啦。”

“你别蹲了,真的很难看。”

“会吗?我觉得很酷呀。”

“你如果再把腿张开,会更酷。”

“过儿!”

“你也来打篮球吗?”我站起身,拍了拍腿。

“你说呢?”明菁也站起身。

“我猜不是。那你来做什么?”

“对一个在深夜骑两小时脚踏车四处找你的女孩子……”

明菁顺了顺裙摆,板起脸:“你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啊?对不起。你一定累坏了。”

我指着篮球场外的椅子,“我们坐一会吧。”

“找我有事吗?”等明菁坐下后,我开口问。

“当然是担心你呀。难道找你借钱吗?”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晚饭不吃就一个人跑出来四个多钟头,让人不担心也难。”

“我出来这么久了吗?”

“嗯。”

“对不起。”

“你说过了。”

“真对不起。”

“那还不是一样。”

“实在非常对不起。”

“不够诚意。”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对不起。”

“够了。傻瓜。”明菁终于笑了起来。

我们并肩坐着,晚风拂过,很清爽。

“心情好点了吗?”

“算是吧。”

“为什么不吃饭?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跑出来。”

“你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你落榜……”明菁突然警觉似的啊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

“明年再考,不就得了。”

“明年还是会考作文。”

“作文?作文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们中文系的人当然不担心,但我是粗鄙无文的工学院学生啊。”“谁说你粗鄙无文了?”“没人说过。只是我忽然这么觉得而已。”“过儿,”明菁转身,坐近我一些,低声问,“怎么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索性告诉明菁我初中时发生的事。明菁边听边笑。

“好笑吗?”

“嗯。”

“你一定也觉得我很奇怪。”

“不。我觉得你的形容非常有趣。”

“有趣?”

“你这样叫特别,不叫奇怪。”

“真的吗?”

明菁点点头。

“谁说形容光阴有去无回,不能用“肉包子打狗”呢?”“那为什么老师说不行呢?”“很多人对于写作这件事,总是套上太多枷锁,手脚难免施展不开。”明菁叹了一口气,“可是如果对文字缺乏想象力,那该怎么创作呢?”“想象力?”“嗯。形容的方式哪有所谓的对与错?只有贴不贴切,能不能引起共鸣而已。文章只要求文法,并没有一加一等于二的定理呀。”明菁站起身,拿起篮球,跑进篮球场。“创作应该像草原上的野马一样,想怎么跑就怎么跑,用跳的也行。”

明菁站在罚球线上,出手投篮,空心入网。“可是很多人却觉得文字应该要像赛马场里的马一样,绕着跑道奔驰。并按照比赛规定的圈数,全力冲刺,争取锦标。”明菁抱着篮球,向我招招手。我也走进篮球场。“文学是一种创作,也是一种艺术,不应该给它太多的束缚与规则。你听过有人规定绘画时该用什么色彩吗?”

“我真的……不奇怪吗?”“你是只长了角的山羊,混在我们这群没有角的绵羊中,当然特别。”明菁拍了几下球,“但不用为了看起来跟我们一样,就把角隐藏着。”

“嗯。”

“过儿,每个人都有与他人不同之处。你应该尊重只属于自己的特色,不该害怕与别人不同。更何况即使你把角拔掉,也还是山羊呀。”“谢谢你。”

明菁运球的动作突然停止,“干吗道谢呢?”

“真的,谢谢你。”我加重了语气。

明菁笑一笑。

然后运起球,跑步,上篮。

球没进。

“你多跑了半步,挑篮的劲道也不对。还有……”“还有什么?”

“你穿裙子,运球上篮时裙子会飞扬,腿部曲线毕露,对篮筐是种侮辱。所以球不会进。”明菁很紧张地压了压裙子,“你怎么不早说!”“你虽然侮辱篮筐,却鼓励了我的眼睛。这是你的苦心,我不该拒绝。”我点点头,“姑姑,你实在很伟大。我被你感动了。”“过儿!”

明菁,谢谢你。你永远不知道,你在篮球场上跟我说的话,会让我不再害怕与人不同。每当听到别人说我很奇怪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说的这段话。顺便想起你的腿部曲线。虽然当我到社会上工作时,因为头上长着尖锐的角,以致处世不够圆滑,让我常常得罪人。但我是山羊,本来就该有角的。

我陪明菁玩了一会篮球,又回到篮球场外的椅子上坐着。跟大学时的聊天方式不同,明菁已没有门禁时间,所以不用频频看表。

“这阵子在忙些什么呢?”“我在写小说。”“写小说对你而言,一定很简单。”“不。什么人都会写小说,就是中文系的学生不会写小说。”“为什么?”“正因为我们知道该如何写小说,所以反而不会写小说。”“啊?”

明菁笑了笑,把我手中的篮球抱去。

“就像这颗篮球一样。我们打篮球时,不会用脚去踢。还要记得不可以两次运球,带球上篮时不能走步。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打篮球的本质,而只是篮球比赛的规则。”

明菁把篮球还给我,接着说:“过儿。如果你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你会怎么玩篮球?”“就随便玩啊。”

“没错。你甚至有可能会用脚去踢它。但谁说篮球不能用踢的呢?规则是人订的,那是为了比赛,并不是为了篮球呀。如果打篮球的目的,只是为了好玩,而非为了比赛。那又何必要有规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