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4页)

“什么谜题?你带了一道谜题来这里?”

“不然我还能去哪里?我父亲离开了,我想找你又找不到。你早该知道世界上没有东西不会改变——”

“什么谜题?”

“你是御谜学士,还需要我告诉你吗?”

摩亘的手握得更紧。“不。”他说,在四壁内沉默地进行一场决定性的猜谜游戏。瑞德丽等待着,心智也与摩亘一起思索那道谜题,用她的名字对照她的人生,对照安恩历史,追循一股又一股没有结果的思绪,直到他终于找到可以平稳地逐一叠起所有可能的一种可能。她感觉摩亘的手指稍稍移动,缓缓抬起头来再度迎视她的眼,此刻她真希望整座学院消溶沉进海底。

“伊泷。”他让这名字逐渐消逝在另一段沉默中,“我始终没看出来。它一直都在那里……”他突然放开瑞德丽,站起身以单一的音调朝窗子啐了句古老的咒骂,窗玻璃应声裂出蛛网般的裂纹。“他们连你都找上了。”

瑞德丽木然瞪着他的手原先握住的地方,站起身想离开,却不知这世界上还有何处可去。摩亘一步上前抓住她,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以为我在乎这一点吗?”摩亘不敢置信地质问,“你以为我在乎吗?我有什么资格评判你?如今我满心仇恨,盲目得连我自己的国土和曾经爱过的人都看不见了。我现在正在追猎一个一辈子没拿过武器的人,准备当面杀死他,不顾跟我谈过的每位国土统治者的劝告。你这辈子做过什么让我不会敬重你的事?”

“我这辈子什么事都没做过。”

“你给了我真相。”

摩亘的双手紧抓着她,她沉默不语,眼神穿过他脸上那层静默的外壳,那苦涩、易受伤害、没有法则的外壳,看见他散乱的头发下前额的三颗星星烙印。她抬起双手,握住他的手臂,轻声说:“摩亘,要小心。”

“小心什么?为什么要小心?你知道岱思带我到俄伦星山的那一天,在那里等着我的是谁吗?”

“知道,我猜到了。”

“朗戈创立者好几百年来端坐世界之巅,以至尊之名主持正义。我能到哪里寻求正义?那个竖琴手没有国土,不受任何国王的律法束缚,而至尊似乎对我和他两人的命运都不以为意。如果我杀死他,有谁在乎吗?在伊姆瑞斯,在安恩,没人会质疑——”

“根本不会有人质疑你做的任何事!你就是你自己的律法,你自己的正义!不管是达南、亥尔,还是大君——为了你的名字,为了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的真相,他们会应允你的任何要求。但是,摩亘,如果你创造你自己的律法,那么,万一有一天你应得报应时,我们又该去请求谁呢?”

摩亘低头凝视瑞德丽,她看见他眼中闪过一抹不确定。然后他慢慢地、顽固地摇摇头:“我只做一件事,就这么一件事。反正到头来总有人会杀死他,也许是某个巫师,或者亟斯卓欧姆本人。何况,我有这个权利。”

“摩亘——”

摩亘双手紧握,握得她作痛,他眼中看见的不再是瑞德丽,而是记忆中某种黑暗、私密的惊恐。她看见摩亘发际渗出汗珠,僵硬的脸上肌肉抽动。摩亘低声说:“亟斯卓欧姆占据我脑海时,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但有时他……他放开了我,我发现自己还活着,躺在俄伦星山那些黑暗空荡的山洞里,那时候我会听见岱思弹琴的声音。有时候他会弹赫德的曲子。他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目标。”

瑞德丽闭上眼,竖琴手那张难以捉摸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然后模糊淡去。她感到摩亘困惑的愤怒和竖琴手的欺骗牢牢纠缠成一个死结,像个不会结束、没有答案的谜题,没有任何教训可以给它正当的理由,也没有任何坐在安静图书馆里的师傅能够解开。摩亘所受的折磨让瑞德丽内心作痛,他的孤寂像一个巨大的空洞,字句就像小石头般落进其中,消失不见。于是她了解了何以在他艰难又秘密地穿越疆土的这一路上,他最简短的话语就足以让一处又一处宫廷、一个又一个王国为之封锁。她悄声说出亥尔的话:“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包括我手上的疤痕。”摩亘终于松开手,低头注视她良久。

“但你单单不肯给我那项权利。”

瑞德丽摇摇头,艰难地发出声音:“就算你杀死岱思,他仍旧会啃噬你的心,直到你了解他为止。”

摩亘放下手,转身再度走到窗边,摸摸他弄出裂纹的玻璃,突然又回过身来。在阴影中,瑞德丽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声音听起来粗砺。

“我得离开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你。”

“你要去哪里?”

“安纽因,去跟杜艾谈谈。我会在你到达前就先离开,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万一亟斯卓欧姆发现他可以怎么用你来要挟我,我就完了,到时候就算他要我的心,我也会乖乖双手捧上。”

“然后你要去哪里?”

“去找岱思。再然后,我不知道——”摩亘的话声突然中断,他站在那里侧耳聆听,沉默再度从他身上漫出,他的形体似乎在烛光边缘变得模糊。瑞德丽倾听着,但没听到什么,只有夜风吹袭着颤抖的火焰,像大海无言的谜题。她朝摩亘踏出一步。

“是亟斯卓欧姆吗?”在摩亘的静默中,她也不禁噤声。摩亘没回答,她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一阵恐惧突然袭向喉头,瑞德丽低声说:“摩亘。”摩亘的脸转向她,她听见他呼吸突然哽住的干哑声响,但他没有移动,直到她走向他。他缓慢而疲惫地将瑞德丽拥入沉默,脸贴着她的头发。

“我得走了。我会到安纽因找你,寻求评判。”

“不——”

摩亘微微摇头,止住她的话。瑞德丽的双手从他身上滑下,在袍下可能佩剑的位置感觉到一股奇异紧绷、几乎无形无状的空气。她听不清楚摩亘说了什么,他的声音有如风的低语。她看见带着一抹火光的阴影,然后阴影便成了记忆。

瑞德丽宽衣上床,躺了很久才沉入不安宁的睡眠。几小时后她惊醒过来,瞪视着黑暗。她脑海里挤满各种思绪,许多名字、渴望、记忆、愤怒翻腾交织,像一口冒着泡泡的大锅,里面装满各种事件、冲动、不成字句的声音。她坐起身,纳闷自己又卷入了哪一个易形者的心智,但内心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明白这跟易形者毫无关系,让她把脸精确地转向安恩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看穿空白石墙和夜色。她感觉自己的心狂跳起来。她的根,她那份来自长满荒草的墓穴、腐朽的塔楼、国王名号、战争与传说的身世,正揪扯着她,把她拉向脱离律法束缚太久的大地逐渐释放出的一团混乱。她站起身,双手掩嘴,同时领悟到两件事:整个安恩终于翻腾起来了,而佩星者会一路直直走进赫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