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瑞德丽站起身,感觉磨损的思绪触角在四周扰动旋转。随着她移步,师傅的脸看似越来越遥远,脸上出现模糊的惊讶神色。瑞德丽带着歉意说:“我快睡着了。”

“对不起。”特尔师傅说着,用一只手温和地扶住瑞德丽的手臂,带她走到图书馆门口,“有位好心的学生很有先见之明,已经去过码头告诉你的船长你在这里,还带回了你的行李。他们应该替你准备好了某个房间,我不确定——”

特尔师傅打开门,一名靠在墙边读书的学生突然直起身子,合上书。他有一张瘦削黝黑的脸,鹰钩鼻,对瑞德丽露出害羞的微笑。他仍然穿着初级御谜学的袍子,长袖边缘沾了污渍,看来先前似乎穿着这袍子帮忙煮饭。他对瑞德丽微微一笑后就低下头,羞怯地朝着地板说:“我们替你铺好了一张床,离师傅的房间不远。我把你的东西拿来了。”

“谢谢你。”瑞德丽向特尔师傅道声晚安,跟着年轻学生穿过安静的走道。那学生没再说话,依然低着头,害羞得红了脸。学生带她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床上放着她的行囊,一张小桌上有几根点燃的蜡烛,烛光下是水壶和酒壶。深嵌在粗砺石块中的窗户敞开着,咸咸的夜风从悬崖边吹来。她再次道谢,走到窗边往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那弯亘古的月和悬浮在月亮两角间的一颗迷途的星子。她听见那学生在她身后犹疑地踏出一步。

“这里的床单很粗……”然后他关上门说,“瑞德丽。”

瑞德丽的血液顿时凝结。

在柔和摇曳的烛光中,他脸上有模糊的细纹和阴影。他比她记忆里高,那件沾染污渍的白袍并未随易形而改变,此刻让他的肩膀绷得往上皱缩起来。一阵风吹动烛光,把火焰朝他的方向吹,瑞德丽看见了他的眼睛,不禁双手掩嘴。

“摩亘?”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动。两人都没有动,空气像一块坚实的石板一样卡在两人中间。摩亘看着她,那双眼睛曾直直望进俄伦星山内无尽的黑暗虚无,望进一名巫师脑海中的裂缝和空洞。她向前移动,穿透那块石板,碰触并握住一样恍如风或黑夜般永恒的东西,既具有一切形状又毫无形状,像颗落在山脚下千万年、经水流冲刷侵蚀的小石头。他稍微动了动,瑞德丽的手认出他的原形。她感觉摩亘的手轻抚她的发,轻得像呼吸。然后两人再度分开,虽然她不知道移动的是他还是自己。

“我本来想去安纽因找你,你却在这里。”摩亘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苦恼、沙哑。他终于移到床边坐下,瑞德丽直盯着他,说不出话。摩亘迎视她双眼,他那张脸是陌生人的脸,瘦削、骨架坚硬、静止不动,此刻突然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温柔。“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你没有吓到我。”话声在她自己耳中听起来好遥远,仿佛说话的是她身边的风。她在摩亘身旁坐下。“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我听说了。”

“我没想到……亥尔说你不会来这里。”

“我在伊姆瑞斯外海看见你父亲的船,心想,既然翠斯丹跟你在一起,或许船会停靠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

“她说不定还在这里。卡浓·马斯特来找她,不过——”

“他们已经回赫德了。”

摩亘断然的语调使她审视了他一会儿:“你不想见到她。”

“现在还不能。”

“她叫我见到你时告诉你,要小心。”

摩亘沉默不语,依然迎视她的眼。瑞德丽慢慢醒悟到摩亘有沉默的天分,他选择沉默时,沉默似乎从他身上流淌而出,就像老树或多年静止不动的石头那种疲敝沉默,与他的呼吸同步,在他那双静止不动、留有疤痕的手里。他突然无声地移动,沉默也随之流动。摩亘转身走到瑞德丽方才伫立之处,望向窗外,短暂片刻间她想着,不知摩亘在夜色中是否看见了赫德。

“我听说了你们的旅程。”摩亘开口,“翠斯丹、莱拉和你趁着黑夜搭麦颂的船溜出凯司纳,用某种亮得像小太阳的光让七艘伊姆瑞斯战舰看不见路,又乘坐缓慢的平底船在冬河的洪水中逆流而上,一路去到至尊的门前,要问他一个问题……还叫我小心呢。那个连艾斯峻都能蒙蔽的光是什么?这一点在商人间引起了很精彩的揣测,就连我也很好奇。”

瑞德丽开口正要回答,又停顿:“你得出什么结论?”

摩亘转身走回她身旁:“我想大概是你变出了什么东西。我记得你会变些小魔法。”

“摩亘——”

“等等。此时此刻我想告诉你——不管还发生过什么事,或即将发生什么事——在我从以西格山下来时,得知你们正进行那趟旅行,这对我很重要。我这一路不时听见你的名字,还有莱拉、翠斯丹,你们就像远方的小小灯光,意外地出现。”

“翠斯丹真的好想见到你,你难道不能——”

“现在还不能。”

“那要到什么时候?”瑞德丽无助地说道,“等你杀死岱思以后吗?摩亘,你杀的竖琴手已经够多了。”

摩亘表情未变,但眼神从她脸上飘走,飘向某段记忆。“柯芮格?”片刻后他又说,“我都把他给忘了。”

瑞德丽咽了口口水,感觉这句简单的话再次在两人间嵌进遥远的距离。摩亘再度静默,那静默像一面盾牌,无法动摇,无法穿透。瑞德丽心想,藏在那面盾牌后的究竟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还是个对她而言就如他的名字那般熟悉的人。摩亘看着她,似乎读出了她的思绪,伸手越过那段距离,碰触了她一下。另一段没有形状的可怕记忆又穿越静默涌现在他眼中,他稍稍别过脸,直到记忆消退。摩亘轻声说:“我其实也该等一阵子再见你的,但我真的——我想看看一件非常美丽的事物,安恩的传说,三大地区的珍宝。我需要知道你仍然存在。”

摩亘的手指再度轻拂过她,仿佛她像飞蛾的翅膀般脆弱。瑞德丽闭上眼,用双手掌根按住眼睛,低声说:“哦,摩亘,你以为我为什么来学院?”她放下双手,不知道自己是否终于穿透摩亘那孤独的盔甲,唤起了他的注意。“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成为那种美丽的存在。”她叫道,“我愿意为你成为沉默、美丽、不变的事物,就像安恩的大地;我愿意成为你的记忆,不会变老,永远天真,永远在安纽因国王的白色宅邸中等待——我愿意为你做这一切,只为你,不为疆土内其他任何人。但如果我这么做,那会是个谎言,我再怎么样也绝不会对你说谎——我发誓。谜题就是熟悉得让人视而不见的故事,它就在那里,像你呼吸的空气,像古代国王的名字回响在你屋子的角落里,像你眼角瞥见的阳光,直到有一天你看着它,你内心某个没有形状、没有声音的东西睁开了第三只眼,看见你以前没见过的另一面。之后你内心就只剩下那个无名的问题,只剩下那个故事,它不再没有意义,反而是全世界唯一还有意义的东西。”瑞德丽停下来喘气,摩亘的手毫不温和地握住她的手腕,他的脸终于变得熟悉,带着疑问和不确定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