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5页)

“他找到那个猎人了吗?”

“我想是找到了。他也踏遍了以西格山才离开。他还好吗?”

“很好。”

“我很高兴听到他还好。他现在一定是只老狼了,就像我是棵老树。”男人停下脚步,“听。站在这里,可以听见脚下深处穿越以西格的流水声。”

摩亘侧耳倾听。风中传来潺潺淙淙不停流下的低沉水声。积雪中裸露出来的岩壁拔地而起、矗立在上,融入灰白的雾色中。山壁下方的恪司变得渺小,仅一处山坳就将它包围遮蔽起来。

“我想看看以西格山里的样子。”摩亘突然说。

“真的吗?我可以带你去看。我对以西格山比对自己的脑袋更了解。”

摩亘看着对方,那张上了年纪的宽脸在他的注视下微微一皱。他轻声问:“你是谁?你是达南·以西格吗?所以我刚刚才没听见你的脚步声?因为你正好在那时候变回原形?”

“我刚才是一棵树吗?有时候我在雪地里一站就是好久,看那些埋头想着自己心事的树看得出神,结果自己也变成一棵树了。它们跟我一样老,跟以西格一样老……”他顿了顿,看看摩亘没有修剪的头发,看看他的竖琴,又说,“我听商人说,有位赫德侯正前往俄伦星山,但那或许只是谣传吧,你也知道他们多爱闲聊是非……”

摩亘微笑,绿如松树的眼睛也报以微笑。他们再度举步前行,雪阵阵飘落,沾在他们的毛皮帽兜和头发上。路绕着一处突出的山麓转了个大弯,哈特的粗砺黑墙和松树形塔楼再度出现在他们眼前,组成各式图案的染色玻璃窗已透出明亮火光,一条路直直通进大门。

“这里是以西格的门户,”达南·以西格说,“只要有人从这里进出,我一定知道。疆土内技艺最高超的工匠都到我家受训,用以西格出产的金属和宝石练习制作。我儿子艾絮负责教他们,索尔还活着的时候也是。羿司镶在你这把竖琴上的三颗星就是索尔切割的。”

摩亘摸摸竖琴背带。听了达南的话,他心中开始浮现一种对年代、根源、起始的觉醒:“羿司为什么在他的琴上镶星星?”

“我不知道。当时我也没多想……羿司花了好几个月制作那把竖琴,又是雕刻,又是切割要镶嵌装饰的图形,还要我手下那些工匠切割象牙,给琴镶上白银和宝石。他走上哈特最古老的塔,在塔内最高的一间房里调音,一待就是七天七夜。我把庭院里的冶炼场都暂时关闭,以免敲敲打打的声音打扰到他。最后他终于下楼,弹奏那把琴给我们听。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那更美的竖琴了。他说琴的声音是他从以西格的水声和风声中取来的。我们全听得屏息凝神,因为琴声,也因为竖琴手……弹完之后,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它,然后一手抚过琴弦,琴就哑了。我们齐声反对,他笑着说这把琴会自己选择竖琴手。第二天他就带着琴走了。一年后他回来继续为我效力,却从没提起那把竖琴,仿佛制造它的过程只不过是我们所有人做了一场梦。”

摩亘停下脚步,手紧扭着竖琴背带,紧盯着远方逐渐暗淡的树群,仿佛能在暮色中辨识出那巫师的形影:“我想知道——”

达南说:“什么事?”

“没事。我真希望能跟他谈谈。”

“我也是。他几乎从初垦时期开始就一直效力于我。他来自疆土以西某个我从未听过的奇怪地方,有时候他会好几年不在以西格,出外探索其他国土,见见其他巫师、其他国王……他每一次回来,法力都会变得更强大一点,人却也更温和。他像商人一样好奇,笑声响亮到能传进地底矿坑。失落之人洞穴就是他发现的。那是唯一一次我看到他那么严肃。他告诉我,我把家盖在一个阴影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让那阴影苏醒。因此我手下的矿工一向都小心不去惊动那地方,尤其在他们发现索尔死在洞口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仿佛听见摩亘没问出口的问题,又补充说,“羿司带我去那里看过一次。我不知道那洞穴的门是谁做的,它早在我来之前就存在了,是绿黑相间的大理石。洞里华美得不可思议,但是——里面没有任何我看得见的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

“只有岩石、沉默和一种可怕的感觉,感觉有某种东西就潜伏在视线外不远处,像是你内心深处的惧怕。我问羿司那是怎么回事,但他始终没告诉我。在以西格有居民屯垦之前,远在人类出现在至尊疆土上之前,那里发生过某些事。”

“也许是在那些御地者的战争期间。”

“我想可能有关连。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且就算至尊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从没说过。”

摩亘想着风之平原上那座美丽的城市废墟,想着在没屋顶的空房间里找到的那些玻璃碎片,仿佛暗示着某个答案。想到这里,一个简单答案的可怕怖惧突然击中他,他再度在冰冷的沉静暮色中停下脚步,眼前的山如骨般苍白光滑。他低声说:“小心未解的谜题。”

“什么?”

“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毁灭了御地者。有什么东西会比他们更强大,而那股力量又是以什么形式出现……”

“那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达南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也许吧。但我们这几千年来正是这么想当然地认定,而智者是不会这样认定任何事的……”

山王纳闷着说:“你在我们前方的黑暗里,看到了什么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不知道。某个没有名字的东西……”

他们抵达哈特入口的暗色拱门时,雪又开始落下。院子里有许多冶炼场和工作间,此时几乎空无一人,只有零星几间,偶尔可见红金色的火光透出半开的门,某个正在工作的工匠的身影投映在门槛外。达南带领摩亘穿过院子走进大厅,厅里粗砺的墙壁上满是仍留在原石中未凿出、未经雕琢的宝石,闪烁着交错细致的七彩光芒。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地穿过地板,悬在上方的一座巨大火炉照暖了岩石,火光在暗色溪水上闪烁跳跃。厅里有矿工、穿着颜色如山的朴素衣物的工匠、打扮华丽的商人、身披毛皮和皮革的陷阱猎人,达南一进门,他们全抬头瞥向他,摩亘则本能地移到火光照不到的一处阴影里。

达南温和地说:“东塔有安静的房间,你可以在那里梳洗休息,等晚一点这里没这么多人的时候再下来吧。这些人大多晚饭后就回恪司,他们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他带头穿过一扇侧门,离开大厅,沿着回旋而上的阶梯爬上宽大的塔。他又说:“羿司当初就住在这座塔里,塔里斯常来这里看他,苏司也来过两三次。苏司很野,年轻时就一头雪白的头发,矿工很怕他,但有一次我看见他不断易形,逗我的孩子们开心。”他在一处楼梯间平台停下,拉开门口垂挂的沉重白毛皮。“我会派人替你生火。”他顿了顿,又略带迟疑地说,“我很想再听到那把竖琴的琴声,希望这要求不太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