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摩亘跌坐在地。风吹透薄薄的罩衫,无情地吹袭他的身体,但他丝毫未觉,只顾着让自己好奇的思绪飘进那只盲眼,对方的思绪却迅速而巧妙地退避开来,给了他答案。

“苏司?”雪麟瞄了他一眼,动也不动。“我一直在找你。”

一阵黑暗涌入他脑海。他绝望地挣扎,不知该怎么避开那单一、坚定的命令,那命令在他脑中一再敲击,就像无声山洞里单调的水滴敲打。他感觉自己的双手伸进雪中,使劲拉扯那根树枝。接着那股冲动突然消失。他感觉自己的思绪被搜索,于是保持不动,直到对方陌生的心智撤离,然后他又听到了那道命令:帮我脱困。

摩亘把树枝扯松拉开,雪麟直起身,头往后一仰便消失了。站在摩亘面前的是个男人,精瘦、坚毅,白发在风中翻飞,独眼呈灰金色。

他一手抚过摩亘的脸,找寻那三颗星,接着拉起摩亘的手,翻开手掌,摸摸掌心的疤痕,眼中闪过一抹类似微笑的光芒。

他将双手按在摩亘肩上,仿佛要感受他身为人的本质,然后难以置信地说:“赫德?”

“赫德的摩亘。”

“我一千多年前看到的那份希望是个赫德侯?”苏司的声音低沉如风,他许久未曾说话了,“你见过亥尔,他在你身上留下了标记。很好,你会需要任何你能得到的帮助。”

“我需要你的帮助。”

巫师的薄唇一撇:“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亥尔应该知道不该派你来找我。他两只眼睛都没瞎,早该看得出来。”

“我不懂。”摩亘开始感觉寒冷,“你给了亥尔那些谜题,而我需要那些谜题的答案。你为什么离开朗戈?你为什么躲起来,连亥尔都不肯见?”

“人为什么要躲避自己心灵的利齿?”那双瘦削的手微微摇了摇摩亘,“你看不出来吗?连你也看不见吗?我受困了。我现在跟你交谈,就是死定了。”

摩亘沉默地凝视苏司,那只独眼里有着跟亥尔一样的笑意火焰,但在那火焰背后却是一片空无,比北方荒原更广袤无边。摩亘说:“我不明白。你有个儿子,亥尔很关心他。”

巫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我原先就希望亥尔能找到他。我实在太疲倦了,受够了这一切……别忘了叫亥尔教你抵挡别人的强制命令。怎么会是你?你脸上带着三颗星在这场死亡游戏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摩亘语调僵硬,“我躲不掉这三颗星。”

“我想看到这一切结束,我想看到你——你实在太匪夷所思、太不可能了,也许反而能赢这场游戏。”

“什么游戏?苏司,是什么事持续进行了七百年?是什么把你困在这里,过着动物的生活?我能怎么帮你?”

“你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死定了。”

“那你就为我做些什么吧!我需要帮助!亟斯卓欧姆的第三条教训是:听见求救的呼喊却转身离去的巫师、看见邪恶却默不作声的巫师、寻找真实却不肯看向真实的巫师,全都是空有虚假法力的巫师。我能了解你想逃跑,但如果没有地方可以跑了,你还跑什么?”

那只金色眼睛的空无深处有什么在动荡。苏司又歪撇嘴角,露出微笑,那神色让摩亘想起亥尔。

他以一种奇异的温和态度说:“佩星者,我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里。问吧。”

“你为什么逃离朗戈?”

“我逃离朗戈是因为——”苏司的声音停住了。他突然将双手伸向摩亘,呼吸急促紧迫,呼出阵阵白雾。摩亘伸手接扶住他,他却颓然倒下,摩亘亦被拉扯得摇摇欲坠。

“苏司!”

苏司用双手紧紧扭住摩亘的衣领,把他用力拉近努力张开的嘴边,空洞的最后一口气送出两个字:

“欧姆……”

摩亘把死去的巫师驮在背上带回伊莱。胡堇走在他身边,有时是雪麟的模样,有时则变回沉默的高个子男孩,一手扶住身旁雪麟背上的苏司。摩亘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对身为雪麟感到不耐烦,仿佛已经使用这形貌太久了。眼前的大地白茫茫一片,其上是同样白茫茫的冬季天空,伊莱也在阵阵雪里被埋得半隐半现。他们回到伊莱时,亥尔在门口迎接。

他什么也没说,接下摩亘背上的尸体,看着摩亘终于变回原形。摩亘的头发在这两个月间长长了,手上的疤皱皱的。摩亘开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亥尔轻声说:“他已经死了七百年了。把他交给我,你们进去吧。”

“不。”胡堇说。俯向苏司尸体的亥尔抬起头看着他。

“那就帮我抬他。”

两人一起将苏司抬到屋后,摩亘则走进屋里。有人在他肩上披上毛皮,他心不在焉地拉了拉,几乎没有感觉,也没看见许多张脸好奇地转向他,看着他。他在火炉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艾雅在同一张长凳上挨着他坐下,紧握住他的手臂。

“我很高兴你和胡堇都平安无事,孩子,别为苏司哀伤。”

摩亘终于发出声音:“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亥尔脑海里的事。他会埋藏他的悲伤,就像人们在夜里埋藏银子一样。别让他这么做。”

摩亘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把它放到桌上,用双手掌根按压眼睛。“我早该知道的,”他低声说,“我早该想到的。七百年来就剩这么一个巫师还活着,结果我硬逼他出现,害他死在我怀里……”听见亥尔和胡堇走进来,他放下手。亥尔坐在自己的座椅上,胡堇坐在亥尔脚边,头靠着他的膝盖,闭上眼睛。亥尔将手搁放在胡堇头发上一会儿,眼神转向摩亘。

“告诉我。”

“你自己看吧。”摩亘疲倦地说,“你了解他,你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顺从地坐着,任由那许多天、许多漫长冬夜的记忆在脑中闪过,最后出现杀狼的经过,还有巫师生命的最后几刻。亥尔检视结束,放开他,安静地坐着,不动声色。

“欧姆是谁?”

摩亘动了动:“我想是亟斯卓欧姆——朗戈巫师学院的创立者。”

“创立者还活着?”

“除了他,我想不出还会是谁。”摩亘的声音哽住了。

“你在烦恼什么?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欧姆——亥尔,有一个……凯司纳学院里有个师傅就叫欧姆。他……他以前教过我,我当时非常尊敬他。赫伦大君认为他可能就是创立者。”亥尔的双手突然紧握住座椅扶手,“没有证据说——”

“赫伦大君不会没有证据就说这种话。”

“证据很薄弱——只有他的名字,还有因为她没办法……她的眼神没办法穿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