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七 李斯列传第二十七(第2/6页)

物品不是秦国出产的,但值得珍贵的很多;士人不是在秦国生长的,但愿意效忠秦国的也众多。如今却要驱逐宾客去资助敌国,损害人民去加强仇敌,使得国内空虚而外部又与诸侯结怨,这样要求得国家没有危险,是不可能的。

秦王于是废除驱逐客卿的命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终于采用了他的计谋。李斯的官位提升到廷尉。经过二十多年,秦终于吞并天下,推尊秦王政为皇帝,任用李斯做丞相。又拆毁各郡县的城墙,销熔各地兵器,表示不再使用了。使秦朝的土地一尺也不分封,不立宗室子弟为王,不封功臣为诸侯,使以后没有战争的祸患。

秦始皇三十四年,在咸阳宫摆设酒宴,博士仆射周青臣等人在宴会上颂扬始皇的武威盛德。齐国人淳于越进谏说:“我听说殷代、周代的王位继承了一千多年,他们都分封宗室子弟和功臣,作为自己的辅翼力量。现在陛下虽拥有天下,而宗族子弟却只是平民。一旦出了像篡乱齐国的田常、瓜分晋国的六卿这类祸患,将靠什么来拯救危亡呢?办事不借鉴古代的经验,而能维持长久的,我没有听说过。现在周青臣等人居然还当面阿谀奉承,使陛下又有过失,他们并不是忠臣。”秦始皇把这个奏议交给了丞相李斯处理。李斯认为他的说法很荒谬,废弃他的言辞而不用,就上书说:

古时候天下分散混乱,没有谁能统一,因此诸侯同时兴起,人们说话都是借古讽今,矫饰虚言来混乱事实。人们都以为自己一派学说最好,并用来否定朝廷建立的法令制度。现在陛下已经统一天下,分辨了是非黑白,而天下共同拥立皇帝一人之尊;可是各家学说却在一起非议朝廷的法令制度,听说朝廷的法令一颁布,就各自根据自己的一套学说来议论它。在官府里就口是心非,在官府外就道听途说。以非议君主来扬名,以异常志趣为高明,率领群众来诽谤朝廷。这种情况如果不禁止,那么君主的威势就会从上下降,而私人的党羽就会在下面形成。禁止这种情况才利于朝廷。我请求:凡是有收藏《诗》《书》、诸子百家著作的,都要清除、销毁。从命令下达起满三十天还没销毁的,受黥刑,并充当筑城劳役的城旦。不用销毁的是医药、占卜和种植这样的书籍。如果有想学习法令的人,用官吏为师,不得私相授受。

始皇认可了李斯的奏议。没收烧毁了《诗》《书》和诸子百家的著作,来使百姓变得愚昧无知,使天下无法再借古讽今。修明法制,制定律令,都是从秦始皇开始的。统一文字,修建离宫别馆遍及全国。第二年,始皇又巡视天下,对外平定了四方少数民族。李斯都从中付出了心力。

李斯的大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的郡守,几个儿子都娶了秦公主,女儿们也都嫁给秦皇族的子弟。有一次,三川郡守李由请假回咸阳,李斯在家里大摆酒宴,文武百官都前往祝贺,他家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不禁长叹说:“唉!我曾听荀卿说过‘事物禁忌太过分’。我李斯原是上蔡的一个平民,街道里的普通百姓,皇帝不知道我才能浅薄,竟把我提拔到这个地位。当今作为臣子,地位没有谁处在我之上的,我可以说是富贵达到极点了。事物发展到了极点,就必然衰微下来,我不知道将来的归宿在哪里呢!”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始皇出游到会稽山,沿海而上,往北到达琅邪山。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兼着掌管符玺令的事务,也都随从皇帝出巡。始皇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扶苏因为屡次直言劝谏皇上,始皇就派他去上郡监督军队,蒙恬担任将军。始皇的小儿子胡亥最得始皇的宠爱,请求跟随出巡,始皇答应了他。其余的儿子都没能随从。

这年七月,始皇到达沙丘,病得很重,便让赵高写信给公子扶苏说:“把兵权交给蒙恬,到咸阳参加丧礼以便安葬。”信已封好,还没有交给使者,始皇就去世了。书信和玺印都在赵高那儿,只有皇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以及始皇所宠幸的五六个人知道始皇去世了,其余群臣都不知道。李斯认为皇帝在外面去世,朝廷又没有正式确定太子,所以封锁消息。把始皇的尸体安放在既通风又隐蔽的“辒辌车”中,百官报告政事和进献食物都像平常一样,宦官们就假托始皇的命令,从辒辌车里批准百官所上奏的政务。

赵高便扣留了始皇给扶苏的玺印和书信,并对胡亥说:“皇上逝世,没有诏令封立诸公子为王,而只给了长子扶苏一封信。等长子到来,就会立为皇帝,而您却连一寸封地也没有,对此该怎么办?”胡亥说:“本来是这样嘛!我听说,贤明的君王最了解他的臣子,贤明的父亲最了解他的儿子。父皇临终,不封赐儿子们,有什么好说的呢!”赵高说:“不是这样!当今天下大权,生死存亡都在于您、我和丞相李斯罢了,希望您能慎重考虑。况且让别人向自己称臣和自己向别人称臣,控制别人和被别人控制,难道可以相提并论吗?”胡亥说:“废弃长兄而拥立弟弟,这是不义的;不遵从父亲的遗命而怕死,这是不孝的;才能浅薄,强夺别人君位,这是无能的。这三种行为都是违背道德的,天下人心不服,自身危险,国家也会灭亡。”赵高说:“我听说商汤、周武王杀死了他们的君王,天下人都认为合理,不能算是不忠。卫君杀死了他的父亲,而卫国人称颂他的功德,孔子还记载了这件事,不算是不孝。做大事的人不可拘泥小节,行大德不必谦让。乡里风俗各有习惯,而百官的工作也各不相同。因此凡事只顾细节而遗忘大体,日后必定有祸害;犹豫不决将来必定后悔。果断勇敢地放手去做,连鬼神也会逃避,后来必能成功。希望您就这样去做。”胡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现在皇上刚去世,还没有发丧,丧礼还没有结束,怎好拿这件事去要求丞相呢?”赵高说:“时间啊时间,短暂得来不及谋算。就像背着干粮骑着快马赶路一样,唯恐耽误了时机!”

胡亥已经同意了赵高的意见,赵高就说:“如果不跟丞相谋划,恐怕事情不会成功,臣请求为您去与丞相一起谋划这件事!”赵高就去对丞相李斯说:“皇上临终的时候,给长子一封信,叫他到咸阳参加丧礼,并立他为皇位的继承人。可是信还没有发出,如今皇上已经去世了,这事还没有别人知道。给长子的信和玺印都在胡亥那儿,确定太子的事,就在您和我赵高之口所说罢了。事情将怎么办?”李斯说:“怎么能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呢!这种事不是我们做人臣的所应该谈论的!”赵高说:“您自己估量一下,您的才能比蒙恬怎么样?您与蒙恬相比谁的功劳高?深谋远虑而不失误比蒙恬怎么样?不被天下人怨恨比蒙恬怎么样?跟长子扶苏有故交又深得信任与蒙恬相比怎么样?”李斯说:“这五项我都比不上蒙恬,而你对我的责备是多么深刻啊!”赵高说:“我本来只是宦官这样的仆役,侥幸因为娴熟狱法文书而进入秦朝宫廷,理事二十多年来,还没见到被秦王罢免的丞相或功臣,有把封爵传到第二代的,最终都是被诛杀而死。皇帝的二十几个儿子,都是您所了解的。长子扶苏刚强又勇敢,对人信任,又善于鼓励士兵,他就位的话,必定任用蒙恬当丞相,您就最终都不可能带着通侯的印绶告老回乡,这是很明显的了。我赵高接受皇上的命令教育胡亥,让他学习法令已好几年了,没见过他有什么过失。胡亥仁慈忠厚,轻视钱财,重视士人,内心很明辨但不善于言辞,竭尽礼仪敬重贤士,秦国的公子们没有谁比得上他的,可用他作皇位继承人。希望您考虑以后决定这件事。”李斯说:“您还是回到您的座位去吧!我李斯遵照皇帝的遗诏,听从上天安排的命运,还有什么可考虑决定的呢?”赵高说:“安全可以转为危险,危险可以转为安全,安全和危险都没有确定,怎么能尊贵?”李斯说:“我李斯原是上蔡街巷里的平民,皇上之所以提拔我为丞相,封我为通侯,让我的子孙都得到尊贵的地位和丰厚的俸禄,是因为将要把国家存亡安危的重担交托给我。我难道能辜负皇上吗!忠臣不避死就差不多了,孝子不过于勤劳而危害自身,做人臣的只是各守本分的职责罢了。您还是不要再说了,再说的话将会使我李斯蒙受罪过!”赵高说:“我听说圣人处世迁徙无常,能够顺应变化而依从时势,看到事物的苗头,就能知道事物的根本,看到事物的趋向,就能知道事物的归宿。事物本来就是这样的,哪能有永恒的法则呢!当今天下的权力和命运都掌握在胡亥手中,我赵高能揣摩出胡亥的意向。况且由外部来制服内部就是作乱,从下面控制上面就是叛贼。所以秋霜一降,花草就凋落,春暖冰化水流动,万物就生长,这是必然结果。您为什么迟迟不能理解这种道理呢?”李斯说:“我听说晋献公废太子申生改立奚齐,结果三代政局不安;齐桓公小白和公子纠兄弟争夺王位,后来公子纠被杀死;殷纣王杀死叔父比干,不听劝谏,因此都城变成废墟,终于使国家危亡。这三件事都是违背天理的,弄得国破家亡,宗庙没有人祭祀。我李斯还是人啊!怎么能参与篡位的阴谋!”赵高说:“上下同心协力,大事就可以长久;内外一致,事物就不会有差错。您要是听从我的计策,就可以得到封侯,世世代代称王称侯。而且您也必定有像王子乔、赤松子两位仙人那样的长寿,像孔子、墨子两位圣贤那样的智慧。如果您放弃这个好机会而不肯去干,就连您的子孙都会遭受祸殃。我实在替您心寒。聪明人是能因祸而得福的,您打算如何处置呢?”李斯于是仰天长叹,流着眼泪叹息说:“唉呀!我偏偏遭遇这样的乱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又向哪里去寄托我的命运呢!”这时李斯才听从了赵高的计谋。赵高就回复胡亥说:“我请求奉太子您的明确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丞相岂敢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