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梳理(八)(第2/5页)

韩冈也收住笑,正容对张璪道,“贼人是谁,尚待追查。不过他所用枪支的情况,有八九成把握可以认定了——要百分百的确认,就得等死者……”他低头瞥了眼桌上的资料,“朱子昂解剖的结果了。”

“什么枪?”张璪板着脸问。

朱子昂是谁他不关心,不论是今天被枪杀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只要是在都堂门前,是在他府邸附近,这件事他就要查问到底。

“线膛枪。”韩冈冷冰冰地说,他说出武器名称的这一瞬间,心中的恙怒再也遮掩不住,“军器监的线膛枪。”

曾孝宽手中的扇子重新敲了起来,比之前敲得急了一点,双眉拧起,面色沉凝,“军器监出来的,每一杆都是有数的,军中的神枪手分配到一杆都不容易,想要偷盗出来,理应更难。”

“能确定是线膛枪?”吕嘉问也问道。

迎上章惇和张璪的盯视,韩冈叹了口气,“声音不会错。”

“声音?”张、吕异口同声。

韩冈瞥了眼沈括,沈括会意,代为发言。

“呃……嗯……”沈括猝不及防,嗯嗯啊啊地呆了几秒的时间,终于组织好了话语,“想必子厚相公、玉昆相公都听说过,不同型号枪支和火炮,发射的声音都是不同的。老练的士兵,能够通过发炮声分辨出火炮的类型,也能通过射击声分辨出枪支的型号。”

老练,这个评语让其他宰辅都惊讶地看着他,章惇也有些讶异,问道,“玉昆,你自己听出来的?”

宰相的日常有多忙碌,在列的宰辅们没有人不清楚。韩冈在军器监的时间并不长,做宰相之后,去火器工坊视察的次数也不多。所以他们都想知道,韩冈到底是怎么在百忙之余抽出时间去习练射击,竟然能得到一个老练的评价。

韩冈一笑,“主要是我那些亲随,基本上都玩过线膛枪。”

韩冈说得斩钉截铁,太医局的外科御医以及审刑院的积年仵作,都还没有应召到来,对朱子昂尸体的解剖更没有开始,再别说解剖报告,但韩冈似乎已经完全认定了武器的类型。

在座的宰辅没人会将自己的质疑拿出来,不过曾孝宽总有话问,“会不会是仿制的?”

韩冈摇头,“除非模仿者拿到了真正的线膛枪作为样品,或是得到了线膛枪的全套图纸,否则造出来的枪支,即使原理相同,枪支的内外结构也不会完全一样。再退一步说,即使枪支内外结构完全相同,零件材料也不会一样,全都是特制的。能全部拿到这些零件,或是完全仿造这些零件,窃比取一把线膛枪的难度要低得多。”

曾孝宽沉默地点点头。

吕嘉问道,“既然如此,那多半就是从军器监窃取的?”

“迄今为止,军器监已经造出的线膛枪至今也不过五百杆。不论分配给军中的,还是给其他人的,”“其他人”之一的韩冈对在场的“其他人”们说着,“都是在军器监留有记录的,到底是从哪里得到,很快就能查出来。”

一众点头,韩冈提出的这个办法,是最容易的一种。有记录的枪支,又是数量稀少的型号,想要找出这样的一杆枪,比大海捞针地去寻找马车和凶手要简单不少。

“本以为会是普通的燧发枪。”吕嘉问忽然发起感慨,“想不到会是线膛枪。”他冲着韩冈说,“玉昆相公,这可比普通的燧发枪要严重多了。今日能杀一士子,明日可就能杀我等。”

在大宋的中心,都城的腹地开枪,而且还是被誉为军国重器的线膛枪。这的确是一件性质严重的事。

不论是旧式的火绳枪,还是现在所用的燧发枪,都远远比不上都堂对线膛枪的评价。

只因为两个优点——精度、射程,线膛枪将此前几千年里,士兵们所用的所有单兵远程武器都淘汰了。

而这样的一种革命性的武器,竟然流失到了民间,流失到了对都堂不满的人群手中。这就使得都堂成员,随时随地都要冒着被枪击的风险。几位宰辅的背后一阵发冷。

也许是乘坐马车时感到气闷,随手打开了车窗……砰!

也许是走到半途,突然想下车放松一下腿脚……砰!

也许是跟随代行祭典的大宗正前往明堂和圜丘……砰!

也许是送女儿出嫁,走出了大门……砰!

百步开外,依然能保证极高的命中率和杀伤力,这样的武器,在场的每一位位高权重的男子都感受到了威胁。

“当初颁行的持枪令,是不是要重新考量一下。”吕嘉问试探道。

“决然不可!”韩冈否定得极为决绝,“中国需要开疆拓土,民间尚武之风可鼓不可泄。今日的枪击,只是一桩故杀案,其背后的靠山既然能弄到线膛枪,也就能弄到神臂弓,同样能在几十步,不超过百步的地方将人射杀。或者弄到地雷炸弹,对准马车比什么枪都管用。”他环顾周围,严肃地说,“要我说,有问题的终究还是犯人,而不是武器。”

“自由持枪令不可改。”沈括配合韩冈说道,“河北河东关西多少忠义社和弓箭社,现在的都改成了火器社,有这些人在,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成为最好的兵源。有他们这些底蕴在,辽国的威胁就不足为虑。”

吕嘉问冷笑着讽刺,“等到他们中有人做反,现成的趁手武器了。”

韩冈摇头:“天下太平,人人饱暖,不用担心有人做反。天下板荡,民不聊生,就算禁了火枪,难道还能禁了木杆竹竿?揭竿为旗,斩木为兵,饿极了的饥民,也不需要什么武器就能席卷天下。”

韩冈一贯主张民间应当持有武器,在关西时,不是遍地弓箭社的支援,不是横山内外的汉番弓箭手,完全依靠官军,怎么可能维持对西夏军的持续压迫?

“如今正需开疆拓土,我汉家子尚武之心不可消,征战之技不可废,难道要汉民在云南开拓时,看到下山的夷贼,只有用锄头相抗?”

吕嘉问道:“不惟锄犁,尚有朴刀弓箭。”

“夷贼亦有弓刀。”沈括立刻反驳道,“云南初设郡州,屯丁与夷贼战,随身仅有弓刀,伤亡极为惨重。依云南上报之数,每杀三夷贼,就有一屯丁伤亡。最初三年,夷贼杀了三万余,屯丁的伤亡也有一万多,最初屯垦云南的屯丁,能活过三年的不过一半。”

关于是否允许民间使用火器,朝堂上争论已久。因为火枪的威力远胜重弩,欲将火枪加入禁令的朝臣很多,只因为韩冈的坚持才一直维持下来。与其他朝臣的辩驳中,作为韩冈的党羽,沈括主动搜集了不少现实中的例证。

“而元祐九年冬,云南保甲冬训,授乡兵以火枪,当年伤亡比就下降到百分之二三,近两年更是降到百分之一。”沈括在数字上加强了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