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庙堂(二)(第3/4页)

章惇笑着拱拱手,算是赔罪了。

将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这是韩冈和章惇共同的决定。

也许文庙在正统的儒生眼中是神圣之地,但如章惇、韩冈这一类人,绝不会把分冷猪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学中这两日欢欣鼓舞,玉昆你说该如何?”

“喜事来了,总不能让人愁眉苦脸。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于新党之中,将王安石捧上去,有利于他对新党最后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几年的宰相,新党早就大半站在他一边,只是还有些死硬派,始终不肯亲附。章惇碍于王安石和自己的名声,也始终不便下手。

现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庙正殿,再回头来解决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没有任何顾忌了。

至于韩冈,本就不介意章惇统一新党,对气学的信心更高。

新学对章惇只是门面问题,对韩冈,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连最后一口气都随着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几年前,韩冈还不会这么做。可现如今,新学之所以还被世人所重,还能出现在科举之中,只是气学在儒学理论上的完善还没有做好罢了。

至于韩冈入文庙,这就是个笑话。

他和至圣先师可不是一个路数。

别人不知道文庙是什么,但亲自主持将孟子、子思送进正殿,把十哲扩大为十二哲的韩冈,却是很清楚。

儒门传承,可比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话,现在能进去,日后还会被搬出来。

不过有个追求能让人放心一点。韩冈表露在外的欲望实在太少,所谓的梦想和追求,又太过圣人了。现在这点私心,反倒让人觉得韩相公像个人了。

这么想,这么传,却是让绝大多数人忘了,韩冈还是有个师傅的。

真正要进文庙的,不是韩冈,而是张载。

这些年来,随着气学格物一派的飞快扩张,张载的名声渐渐为韩冈所掩,张载的著作又偏晦涩,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韩冈,没忘记他的老师。

按照韩冈和章惇协商的结果,文庙正殿,将会设四配十哲,总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颜回,曾参,孔汲,孟轲。

颜回为复圣——因为如今儒门道统,并非传自颜回,故不得为亚圣。孔汲【子思】是述圣,述是继承的意思。曾参,是子思之师,思孟学派之宗,故为宗圣。孟子是今之道统所系,所以是亚圣。

抬举孟子,只为了他的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还有那一句:“只闻诛一独夫,不闻弑君也。”

四配接下来,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张载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论语中,被孔子赞许的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方面各有见长的十位弟子,除去颜回、曾参后的八人。

“这文庙的事,就让外面先传着吧。”章惇拿着外面的传言当笑话,笑说了两句,也就放下来,“过些日子,他们就知道真相了。”

“嗯,这些事不值一提。”韩冈点头,又道:“皇帝那边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来,问:“怎么了?”

“世间都知道起居依时、举动有节可延年益寿,但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难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经拟定的健身计划,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没能坚持下来,总是被各种各样突发事件给耽搁了。

“皇帝每日六点起,十点睡,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个小时绕着福宁宫行走。”韩冈不出意料地看见章惇神色凝重起来,“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坚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对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过他从没有关注这个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数皇帝的锻炼时间。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韩冈报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会停上一天。”

章惇的双眉,稍稍收拢了一点。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坚持快走锻炼的习惯,但他没有去计算皇帝坚持的时间。直到听到韩冈的介绍,他才发觉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胁。

要说《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关注的方向,肯定是医学,而医学方面最受人重视的,却是日常养生。

无数人都按照一些有关养生的论文中的指点,去强身健体,以求能延年益寿。这样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锻炼中所体现出来的意志力,这才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见章惇皱眉不言,韩冈又道:“皇帝的医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体检部分,皇帝的各项指标,虽然弱于正常标准,但还是远胜于久病缠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间的忧色,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如果说有哪位病人,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周围一圈医生围着,一个个都看不见笑模样,他会怎么想?外人——比如邻居——看见这家有许多医生进进出出,又会怎么想?

如果类似的情况,隔一两年就有一次呢?人们会怎么想,病人自己会怎么想?

韩冈不会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动大半个太医局。但每隔一两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点,太医局就会倾巢而出,然后闹腾个大半个月,惊动整个京城。

正是由于都堂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这般常年累月地对外宣传皇帝的体质虚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亲——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为先例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赵煦本身过于单薄且发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确信了这一点。甚至是给皇帝诊治的太医,韩冈确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被迷惑了,从他们所记录的医案中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酒楼茶肆之中,酒酣耳热之时,东京士民议论起宰相们会如何处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观点,从逼皇帝内禅太祖之后,到圈禁皇帝终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说宰相们会行弑君之事,只会惹来一阵嘲笑——皇帝时不时就大病一场,每次都是太医们费尽心力才救了回来,每次都是满京师搜罗贵重药物,流水一般的往宫里面送。任谁来看,相公们当真要让皇帝死,只要吩咐太医们少开帖药就好。

这么些年来,韩冈、章惇费了那么多心思进行铺垫,当真哪天嫌赵煦太碍眼了,想下手时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顾忌太多。

但章惇和韩冈都没有打算给御座上换张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们需要他这个皇帝。”韩冈由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