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钱卦(第3/4页)

“难道全无对应之策?”

“单从卦象上来看,所得九三,并未失其位;以渐而观,也未失其德。那为何又是凶卦呢?只是由于观而不归,强敌在外,应敌而失时也。令妹形如孤雁,却又强敌环伺,再加以时运不和,当前所作所为才俱呈凶象。但由渐变观,就变在第三爻上,观之六三曰:观我生,进退。《象辞》说:未失道也。此意即是说,只有甘心雌伏不事竞争,并认真审时度势,或可以保自身的平安。君子顺天命而应时运,从卦象上看,令妹近来或有一大凶险,切记,莫争执逞强,愈逞则愈凶。恐怕就连阁下自己,也须小心一二。”

这一番话说得李安脸色青白,额头冒汗,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应,晕晕然一屁股坐进身边的太师椅里。

大家又待了片刻,因无话可说,一起告辞。

那童儿扶着仝寅,一直来到大门口,仝寅伸手握了握杨继宗的右手,小声道:“我听杨公子声音清润,今见你手骨也是龙修虎丰,将来必是前程无量。只是公子禀赋中方正之气略觉过盛,需要防着小人,可要君子欺之以方。”

杨继宗忙再施礼道:“承教。晚生改日一定要到先生府上细听教诲。”才与袁彬道别了仝寅,带着杨二等几个随从骑马离去。

杨继宗与袁彬并辔而行,又说起李惜儿有孕之事,袁彬却支吾了几句,似并不愿深谈。杨继宗心里知道,皇上子嗣实在是当今朝中最为敏感之事,袁彬不愿多言,实在是有所忌讳。

原来当初土木之变起,正统皇帝被瓦剌俘获,京师大乱。正统帝的母亲孙太后临危颁诏,立正统帝之子朱见深为皇太子,准备万一正统帝不测可以承嗣继位。同时命正统帝的亲弟弟郕王,就是后来的景泰帝辅政监国。后来也先率军进攻北京,形势严峻,郕王才登基帝位,但当时的皇太子却仍然是他的侄子朱见深。景泰帝本有一个自己的儿子朱见济,当然不愿让皇位传给兄长一支。待到京师解严,自己的帝位已经巩固,就以高官厚禄贿赂朝中重臣,在景泰三年废朱见深为沂王,而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皇太子。皇帝想要自己的亲儿子接班,本来大家也并没有多少异议,谁知不到一年,新太子却得病薨逝。景泰帝虽然正在盛年,此后却一直没有生出儿子来,因此这几年来皇太子的位子一直空着。皇上年年盼着天降麟儿,公卿大臣也都希望宫中能够早立元嗣,但许多人心里都总是隐隐觉得此事未定,终是个祸乱的根苗。

杨继宗心中暗想:养荣堂一伙要暗杀李惜儿,肯定与她怀孕有关。但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何种目的,才不想让李惜儿为皇上生儿子呢?

仔细掐算,应该有三种势力会有此想。

第一种势力是不齿李惜儿的官妓身份,生恐万一其子得继大统,岂不是要有一位娼妓所出的大明皇帝,还要有一位娼妓出身的皇太后,一旦载于史册,大明朝真是要遗秽万年!当下道学盛行,朝野中持此观念的人怕是不少。但这些道德之臣大多迂腐,一方面消息未必灵通,一方面更难做出霹雳手段。何况,养荣堂那一系列阴狠的手法,也太不符合道学家的本性。

第二种势力自然就是与太上皇关系切近的一派人,他们可能希望当今皇上一直处于无后状态,最后仍然要由沂王见深继承皇位。此愿如果能够实现,太上皇一边的人自然会有许多收益。袁彬不愿谈论此事,似乎就有些避瓜李之嫌的意思。但从袁彬这几日的行动,实在看不出与此案背后会有什么瓜葛,除非他是深藏不露的大奸巨恶——以杨继宗的识人之明,断不会相信袁彬是这种人。再者,当今皇上在位不知还有多少年,这伙人如果一直盯着后宫,凡有身孕者一概清除,难度也实在太大。

第三种势力当是今时的外戚。历朝历代宫禁中的撕咬狠斗层出不穷,如果遇到与皇统子嗣相关的时候,更是不知出过多少穷凶极恶的阴谋。对宫中的嫔妃和他们的家人来讲,除去一个李惜儿自然能解心头之恨,而除掉她所怀的龙胎,更是清除了无穷后患。但依袁彬所言,本朝的外戚势力之薄弱超乎想象。原来的汪皇后因在太子废立事上与皇上不协,被废了,幽居永巷,就不必说了;后来再册立的杭皇后直到今年初去世了,才给她弟弟授了一个锦衣卫的百户;还有据说是最为得宠的唐贵妃,其父也是不久前才被授了个都督职衔,因皇上已经移情至李惜儿,唐家在京城并不敢有一丝张扬。要说这些外戚人家能够做出勾结帮会、投毒、灭口的事情来,大概无人能信。

算还算去,养荣堂那一伙人应该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势力。他们为了成功可以说机关算尽,手段毒辣,但他们到底是不希望李惜儿为皇上生子,还是根本就不愿意皇上有自己的继承人呢?如果他们达到了目的,害死了李惜儿,什么人会由此真正获利,还是可以避免什么不利于某些人的事情发生呢?

杨继宗正想得入神,跟前突然“啪”的一声,炸响了一个小爆竹,座下的牲口受惊往旁边一窜,险些让他跌下马来。袁彬在旁叫道:“承芳,小心!”

杨继宗连忙抓紧了缰绳,回过神来。这时才见,街巷中已经增添了许多过年的喜庆气氛。家家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口贴了大红的春联、福字和彩版的门神,有些住户门口还挂上了大红灯笼。不远处又有一户刚刚从郊外上坟请祖回来,正在大门口焚烧纸表,一面祝念:“门神让路,请列位先人还家过年!”一面又点起了鞭炮,一时响声震天,硝烟弥漫。杨二连忙跳下马来,牵住杨继宗的坐骑,生怕惊了马。

杨继宗头一次见京城里的百姓过年,觉得倒也热闹有趣,索性和袁彬下了马,就在街巷中信步而行,对袁彬说道:“真是爆竹声中一岁除啊,只是不知,明年可真要新桃换去旧符?”

袁彬并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承芳你近几日劳心太过,大年百业歇,我看你正好放下诸事,安生两天再说。”

杨继宗听了袁彬这话,才忽然觉得刚才说的话似有不妥:何为新桃,何为旧符?难道预示明年朝廷会有剧变,自己无意中一句话竟成谶语?想想也罢,自己小小一个举人,处江湖之远,哪管得它是新桃旧符?一切只能是顺其自然,静观其变罢了,遂对袁彬道:

“文质兄说得是,不论有什么变故,咱们先安稳过了大年再说。”

[1]明景泰七年丙子,大致相当于公元1456年。

[2]巳时,指上午9时至11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