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4/10页)

后来的一天早晨,秀明刚刚躺下来准备睡一觉,便听见屋子里有种咣当咣当的噪音,像是有什么人在那里拼命翻箱倒柜,一开始她估计是讨厌的老鼠在作祟,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傍晚,她还没有彻底睡醒,那种声音又剧烈地传到她的梦里来了,搅得她把梦的内容全忘光了。

秀明又赖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儿,她还没有下地,就听见一只盛米的瓦罐突然毫无理由地倒在地上,骨碌出很远,罐子里剩下的一点小米也给撒了。她急忙穿好鞋走到跟前去扶瓦罐,没等她把那些米从地上收拾起来,摆在桌子拐角处的一在只瓷茶壶,又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秀明吓坏了,一只眼皮扑扑直跳,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后来,她去灶房拿簸箕和笤帚准备收拾的时候,脚又无缘无故地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暖水瓶踢倒了,瓶胆碎了,滚烫的开水喷撒在她的脚背上,冒着滋滋缭绕的白气。

这时,幽忧的歌声又从外面传来,这种低回哀伤的声音,夹杂在傍晚静静飘落下来的薄薄的霜花中,她才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糜子居然一直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唱歌呢。

秀明扭过头,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串串,生怕外面的歌声会影响到这个丫头。可她看到的情形恰恰相反,串串睡得非常安详,或者说,那种歌声非但没有打扰她,却如温情荡漾的催眠曲一样,串串完全被歌声带进温暖的梦乡里了。而秀明此刻似乎也终于听清了那歌里的唱词:

月儿映白了窗花花,

红灯笼让风吹熄了,

鸟鸟压弯了树枝子,

乖娃娃哟,

你要听娘亲的话,

一觉儿睡到天光亮……

秀明幡然省悟:这些天糜子的歌声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魔咒,而是献给串串最好的睡眠礼物,难怪这个丫头一天比一天懂事让人放心了。这一切原来都是糜子煞费苦心的结果,秀明感动得直想流泪。

秀明二话不说,快步跑到院门口,想把糜子叫进屋来。她明明看见糜子的背影了,等秀明跑过去,人早就没影了,歌声也越来越远,仿佛渗透到了黑夜的另一面和大地的另一端了。秀明埋头干活的时候,不由自言自语起来。

秀明说:“糜子呀糜子,你就放心去吧,串串这丫头有我呢,你若在天有灵就好好保佑她吧。”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重腾腾的一阵脚步声。秀明抬头看时,才知道是三炮来家里了。屠户三炮当然早就得知了秀明把串串接来住的消息。但三炮对此一直保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冷漠态度,直到这天黄昏,糜子的歌声再度响起来的时候。事实上,连着好些天,这种歌声都在三炮的耳畔回荡。三炮一进院子就质问起秀明来了。

“谁稀罕你当老好人的?”

“你别忘了串串可是我的闺女,我还没死呢,轮不着旁人猫哭老鼠假慈悲!”

秀明一时竟无话可说。三炮凶巴巴的样子也着实让人害怕。

三炮又怒气冲冲地说:“秀明你给我听清楚,从今往后这丫头的事你最好少管,要不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罢,三炮气呼呼地扭头走了,把院子踏得咚咚响。秀明这才意识到,这些天糜子的不时出现和她断断续续的歌声,也是想提醒自己要保护好串串。她正想撵出去,跟三炮好好说说自己已经决定照管串串的事,却猛然听到屋子里咣当一声巨响,似乎又有盆盆罐罐摔在地上,碎了。秀明便顾不上多想,连忙跑回屋里查看。原来是一直供奉在六兜橱上的那只黑陶罐,莫名其妙地从高处掉下来了,罐口的牛皮纸封也散开了。现在罐子被摔得粉碎,把婆婆的骨头灰白茫茫地洒了一地。

这时秀明像是恍然大悟了,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白天睡觉时做过的那个本来已经忘掉的梦。在梦里秀明见到了自己婆婆,婆婆说她眼皮子跳得厉害,还嘴里一个劲嚷嚷着嫌这家里太吵了,吵得她心神不宁,连个囫囵觉也睡不好。秀明就对婆婆实话实说了:“家里根本没有人吵,那是糜子在给串串唱催眠的歌子呢。”可婆婆偏说:“这哪里是唱歌子,我看比那些孤魂野鬼哭得还难听啊!”秀明才知道,是糜子的歌声搅扰了婆婆的安宁,感到很过意不去,于是又说:“糜子也怪可怜的,老人家就多担待些吧。”婆婆听了,也就无话可说,但秀明见婆婆脸色很难看,苍白苍白的,没有一点肉色。婆婆叹了叹气,又说:“糜子命真苦,咋嫁给了那么个挨刀子的货!——这个畜生把自己好端端的女人送去跟别的男人睡了,亏他做得出来!”

秀明大吃了一惊,一时不清楚婆婆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当作婆婆老迂了,在胡说八道。秀明本来想劝劝婆婆,她还想求婆婆捎句话给糜子让她放宽心,她现在跟糜子在一起很好,却发现婆婆用两只鸡爪子一样的手捂着耳朵,一颠一颠地走了。婆婆大概不想管糜子家的事。婆婆真的要走了。

串串不知什么时候睡起来了,正揉着眼睛站在秀明身后。

串串好奇地问秀明:“姨姨在跟谁说话呢?”

秀明伸手摸了摸串串的脑门,忙扯谎说:“我在跟自己说呢。”

串串却没头没脑地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她回来了。”

秀明赶紧说:“串串你别胡思乱想,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秀明就想着手把婆婆的骨头灰收拾干净。她从灶房里找来一只盛饭的瓷碗,蹲在地上,用双手一掬一掬把地上的白骨头灰小心翼翼地捧到碗里,就像在捧不小心撒落在地上的面粉。串串也默默跟在秀明身后,手里捏着根笤帚,给秀明打帮手。等她们忙完手里的活,串串就像一只忧伤的燕子,挥动翅膀擦着地皮飞出了院门。

天已经黑下来了,秀明不想让串串跑得太远,就站在门口朝街巷上喊串串的名字。但就在那一刻,从不远处的场院那边传来的枪声。乓、乓先是两声空响。随后砰的一下,很沉闷的一声。枪声响过之后,惊悚不安的黑色空气又渐渐恢复了秋日的平静,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在吼。一直端在她手里的那碗骨头灰,在风中飞飞扬扬散去,秀明回过神的时候,那碗早已空了。婆婆真的让风吹走了。

这时街巷里忽然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好多人朝着场院方向疯跑着。后来,秀明放下手里的那只白瓷碗,内心疑惑地去了场院。那里已围得水泄不通,她木讷地站在人群后面,依稀听见大伙还在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秀明这才弄清楚,公社派来的那个苟文书死了。听说苟文书用的是虎大一直压在枕头底下的那只防身用的手枪,凶猛的子弹穿过这个没有眼镜可戴的近视眼男人的脑袋,把它打成了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就像当年子弹穿过那只大白狼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