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3/10页)

串串顿时哭了。秀明也跟着流泪。

秀明说:“好闺女你使劲哭吧,哭过了就好受了。”

串串边哭边说:“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秀明忙说:“串串别难过,只要你不嫌弃,姨就是你的亲人。”

串串抽泣着,终于叫出了第一声姨姨。两个女人在坟前一直呆到天黑尽了,串串也不肯走开,浑身抽搐得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后秀明强拉硬拽才把串串劝回去。

那天以后,串串的情绪才逐渐地缓和起来,小丫头不再执拗地看着秀明了,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眷恋。但是,几乎每天傍晚,她都要去坟岗呆上一阵子,一直到很晚了才回到秀明家里。秀明也劝过她不下十几次了。秀明每次都说一个女娃娃家别老往那种地方去。可串串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在一旁默默地流泪,两只脸蛋子被晚风吹得猩红。

晚上串串只要一走进家门,就帮着秀明洗洗涮涮不知疲倦,好像她天生下来,就是要给别人默默无闻地当使唤丫头的。可是,她吃的却很少,话也不多,跟秀明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来干你歇着。等忙完手里的活,她就一味地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把那根从家里带来的半截灯绳子,在手指上缠来绕去,仿佛她的手上有一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疙瘩,需要她没完没了不遗余力地努力下去。除此之外,串串没事做了,还将那只捡回来的黑绒布鞋泡在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往往是,头一次还没有彻底晾干呢,她又固执地把鞋放进水盆里了。

秀明看了心里非常难过,可是她实在没有好的办法,来阻止这个苦命的丫头。秀明当然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除的。她要给这个小丫头镇痛疗伤的足够的时间。秀明相信时间能抹去一切的,包括心灵上的创伤。

没过多久,秀明发现串串往外跑的次数渐渐少了,秀明心里不胜欢喜,想着这个丫头终于从往事和苦难中慢慢解脱出来了,她打算好好地给串串做一件新衣裳——串串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而且全都让坟岗上的树枝和棘棘草划破了。秀明把自己结婚时缝的一身衣服悄悄拆了,改小,拿给串串穿。串串穿了新衣服,样子就更好看了,而且,做起家务活时也有了笑容,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激。秀明也因此感到一丝庆幸,自从那次虎大家的闺女出了那种事以后,夜晚似乎变得不安全了,白天村子里的人依旧处于无休止的昏睡状态,串串不爱出去乱跑了,秀明的心也落下来。

又熬过去许多个晚上,依旧平安无事,秀明就放心多了。还有更让秀明感到欣慰的事,串串似乎变得懂礼貌多了,有事没事总亲切地喊秀明姨姨。这种称呼对秀明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在这个孤清的院子里,一双老人相继离去,广种又一去不回头,没有丝毫音信。很长时间,秀明觉得自己被抛弃在时光之外了,像一具活着的尸体,记忆却长满了发霉的灰尘,等待她的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那就是身老病死,心脏停止跳动,悄然而孤独地离开这个乱哄哄的村子。

随着这只寂寞的孤燕飞落到家院里,似乎又一次唤醒了秀明打算沉睡下去的念头,她忽然就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秀明决定从今往后要把串串当作自己的娃娃来对待,还要把自己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授给串串。别人不让她教书也没有关系,那她就只当串串一个人的老师。

接下来有一天黄昏,秀明从睡梦中惊醒。其实,秀明是让一串奇怪的歌声给吵醒的——那歌声惨凄凄的,听了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以前村里的一个神婆子,在实施法术时嘴里哼哼唧唧的——她睁开眼睛时发现有人正坐在门槛上,后背靠着门框,两扇门大敞着,冷飕飕的秋风不停地灌进屋子里,发出女人扯着嗓门呜咽一样的响声。

秀明还发现,唱歌的人披散着头发,风把头发吹得扑啦啦地,在那人额头甩来甩去,像一条条被倒提起尾巴的泥鳅。唱歌子的人一转脸,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特别是此刻她人坐在门槛上,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发稍闪动的鱼鳞样的一丝亮光。秀明愣了一下,但还是认出了对方,她就是串串的养母糜子。

糜子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她的两只手掌相对,中间隔着近一尺长的距离,展开的十指上紧紧地绷着一根蓝色的尼龙绳子。绳子经由她的每一根手指的缠绕,变成一张来回交错拉伸开的网。糜子正精心地将手指在那张网中间自由穿梭,随着她的手指的起落,那张网一忽儿变窄,一忽儿又变宽了,一根根交错起来的绳线,看得叫人眼花缭乱。

秀明实在看不明白糜子想干什么,她想把糜子从门槛上拉进屋里去,因为串串还在里屋睡觉呢,她想好歹该让糜子看上一眼。可没等她走到跟前,糜子突然就不见了,留在秀明眼中的只是黑头发一闪即逝的虚影,极像一只蝙蝠突然从屋梁下一掠而过。

秀明心里一阵发紧,只好蓬头垢面地出了院门,到街巷里四处寻找,可找来找去,最终还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吸引过去了。那歌声的确很有穿透力,隔着半个村子、一爿麦场和几十亩宽阔的水田,从很远的乱坟岗上悠悠地飘过来。

秀明根本听不清那种低回的曲调。等她好不容易追赶到歌声传出的地方,那里早就没有人影了。秀明朝四周喊糜子的名字,传到耳朵里的只有自己的干巴巴的回声,那声音听起来跟哭没什么两样。

等秀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返回来,却又远远地听见了那种喑哑的歌声。秀明急忙往家跑,到门口一眼瞅见糜子果然还坐在门槛上,后背靠着一扇门板,黑头发依旧披散下来,把整张脸都遮住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是哭还是笑。穿过黑发又似乎能看到糜子的眼睛,正一闪一闪地盯着自己,但那目光实在让秀明感到难受得要命。秀明本来窝了一肚子火,想狠狠说糜子两句,让她不要装神弄鬼,来吓唬她和串串。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连同那些气话一起咽下去的还有一串发苦发涩的泪水。秀明真想把糜子喊过来,好好跟她唠一唠家常,说说自己的难心事,也说说串串近来的种种表现。但每一次,不等她开口,糜子就不见了踪影,留给秀明的是梦境一般的虚幻。

那些天里,糜子的幽忧的歌声,总是在夜半三更时分响起来,直到黎明前消失。有时候歌声是在秀明家,有时候是在我们村场院那边,更多的时候歌声好像都是从那片荒芜人烟的乱坟岗上,传到人耳朵里的。但我们村里的人并没有感到厌恶,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夜里大伙是不用睡觉的,神秘的歌声并不会影响到人们的睡眠,相反正是这种忧伤的歌声,让大伙轻而易举地淡忘了黑夜的漫长和自己的无所事事,都在无聊中听着那忧伤的歌子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