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2/10页)

最后,苟文书已经奄奄一息了,躺在地上像一条死畜,即便这样开镰帮也没有饶恕他。他们不惜用珍贵的洋火,一下一下燎光了他下身的毛发,灼伤了他最致命的东西(那个地方后来肿得像一只吹足了气的红皮球),以作为通奸犯和他糟蹋妇女的最有说服力的印记和应有的惩罚。站在场院上的人完全惊呆了,很长时间大伙的耳朵里都嗡嗡作响,一个字也听不到。惟独那种奇怪的毛发和皮肉焦煳的气味,长时间地弥漫在大伙的口鼻周围,久久不肯散去。

惨剧到这里并没有告终,而是刚刚开始。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开镰帮的人数急剧增多,开始仅仅十几人,慢慢增加到五十多人,后来又发展到一百二十人的庞大规模;刚开始只有男人,大多是青壮年,后来就有女的了,连大姑娘和小媳妇也纷纷报名加入进去。这伙人整天在我们羊角村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横行霸道,耀武扬威,看哪个不顺眼就一把揪出来,给剃阴阳头,再不就关进牲口棚里,饿上十天半月。

据开镰帮们初步统计并公布出来的战果:我们村里有四十七户被抄过家;三十三间屋舍窝棚遭到严重焚毁;二十八个女人先后被铰秃了头发(这里面还不包括寡妇牛香和秀明两人);十九个有点姿色的年轻女人(其中就有虎大家的两个女娃娃,一个十七岁,另一个不满十五岁)心甘情愿投进了开镰帮们的怀抱;有大大小小上百只鸡鸭鹅鸽子,作为犒劳品最终变成了大量的粪便,胡乱堆在路边的大树下和场院周围,成为一大群苍蝇的最新据点;还有不少于五十头猪啦羊啦狗啦,都被他们活活吊死勒死,然后烤熟了吃掉。至于,烧烤所用的柴火和砍伐掉的树木,更是不计其数了。

快到秋收时节了,我们村地里的庄稼(这些都是虎大前一阵子带领大伙在夜里劳作的结果)干透了,风一吹谷粒就不停地往下散掉,惹来黑压压的麻雀落满了田间地头。麻雀的聒噪声空前嘹亮,天空被遮得暗沉沉的,就像暴雨将至。可是,即便这样,也没有人愿意下地干活,村里鸡飞蛋打狗跳墙,人心惶惶不安,躲还躲不及呢,谁敢出来收割?只有眼看着那些就要到嘴的粮食,被麻雀们糟蹋光了。

这些日子苟文书一直窝在办公室里养伤,在昏迷和疼痛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半个来月光景。当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想到门外透一透新鲜空气,开镰帮们就不请自来了。他们的目的已经非常明确,就是要求苟文书立刻起草出一份辞呈,并极力推荐一名最合适的人选,接任他的队长职务。做完这些以后,他们要求苟文书尽快离开我们羊角村,而且,永远不许他再踏进这里半步。

其实,苟文书深知,自己已经被开镰帮们架空了,他在这里已经是聋子的耳朵,没有一点用处了。而最佳人选也早就确定下来了,他们只不过想借用一下苟文书手里那只能写会画的笔,走一走可有可无的形式,而在这种特殊时期,形式又总是大大超过内容的。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秀明总算是把可怜的串串接到自己家里来了。这是发生在虎大被押送回村的头天晚上的事情。那天晚上,秀明在院里的花池子旁边,挖坑埋掉了被扔进家来里的狗头——这只狗是串串到来之前,唯一能跟秀明相依为伴的亲人。之后,秀明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家,她把自家狗所遭遇的不幸完全看作是糜子对自己的昭示。

串串刚接来的时候,并没有给秀明家里增添任何愉快的气氛。相反,这个皮肤蜡黄眼神忧郁,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丫头,打第一眼见到秀明的时候就表现出了罕见的执拗和冷漠。那阵糜子已经失踪有些日子了。糜子失踪后雨就一直不停地下着,那些天串串冒雨找遍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寻找的信心和希望最终让连绵的秋雨淋湿浇透了,变得冷冰冰的,毫无生气。所以,当秀明找到这个孤苦伶仃的丫头时,立刻被对方那种近乎绝望的表情怔住了。

串串的眼神忽然让秀明想起一个人,一个青羊湾人都再熟悉不过的男人,那一刻的串串,跟多年前沦为孤儿的三炮如出一辙。但不管怎么说,秀明还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尽可能亲切地接近她安慰她。为了说服串串,秀明几乎磨破了嘴皮子,可是串串这丫头对她说的话却无动于衷。

在一开始的那些日子里,串串一直呆呆地靠窗坐在炕上,眼睛不时地投向黑漆漆的窗外,好像随时等候糜子从外面进来,而她要不顾一切地迎上去,将失而复得的糜子抱紧,再也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而串串的两只手,却始终不停地将一根蓝色的尼龙灯绳子在十根手指上缠来绕去。

秀明知道自己得争分夺秒,因为一切问题都必须在天亮以前解决掉,一旦天亮了,秀明怕自己的瞌睡来了会耽误事的。最后,秀明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抹着眼泪说:

“就算姨求你了,你就跟姨一块回去吧。”

串串还是不吭一声。秀明只好爬到坑上,伸出双手从身后把串串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哪知串串猛地一下,就从秀明的怀里挣脱出来。串串还瞪着黑黑的眼睛看秀明。过了好一会儿,串串终于开口说话了。秀明听见串串说:

“你别哄我了,谁的话我也不信,我非要等她回来。”

秀明听完,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把搂过串串抽泣起来。

秀明边哭边说:“好闺女,只要你肯答应跟姨走,我保证帮你找到糜子。”

实际上,连秀明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没有把握的承诺,这句话跑得比她的脑子快,几乎想都没想一下就说出口来了。也许正是为了这句承诺,串串最后才勉强跟着秀明回来的。

仿佛真的有神灵襄助,本来秀明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事情,奇迹却发生了。就在第二天黄昏,秀明领着串串,娘俩沿着那天秀明寻狗的方向一路走下去。她们俩一前一后从宽阔的玉米地里穿过去,再往前面走就是一望无边的水田,然后跨过一条汩汩流淌的黄水渠,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才来到一片潮湿的坟岗上,眼前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坟茔。秀明正稀里糊涂往前走,串串毕竟眼睛尖些,走着走着,她突然失声大叫了起来:

“鞋!鞋!”

秀明被她突兀的喊叫声吓得回过头看,见串串正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只鞋,翻过来掉过去仔细看着。

“是她的鞋!”串串依旧在大声喊。

“我认识她的东西。”

秀明也愣住了。

后来,在离发现那只鞋不远的地方,她们找到了糜子家的祖坟。奇怪的是,原先被三炮刨挖得乱七八糟的坟苞,不知让谁给合拢了,那里又新鼓出一只小坟苞来,是这片坟岗上所有坟头里最矮小的一只,没有立墓碑,上面连一根野草也没有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