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患(第2/11页)

所以,眼前这个女人虎大竟觉得有些陌生。一时间,虎大连她的名字也叫不出口来。虎大当然知道自己是站在红亮家的院子跟前的,大伙正在帮红亮家救火呢。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因为火是在红亮家烧起来的,虎大的脑子里只有红亮爹跟红亮那爷父二人,现在猛不丁从火里窜出个面目全非的女人来,虎大脑子里就有种公鸡下了鸭蛋——十分怪诞的印象。

就在虎大疑惑不解时,女人突然上前,双手紧紧抓住了虎大的手央求:

“队长,你再派个人进去吧!红亮爹还在里头呢,队长你快叫人救救他唼。”

这次虎大一下子回过神来。

虎大听出来了。

女人的声音很独特。虎大当然听过她的声音,而且不止是一次两次。这个女人白天不像其他女社员那样,要下地干活,她几乎从来不参加队里的劳动。当然,这也是得到虎大允许的。如果她每天都是听到钟声就去上工,那虎大就没有理由对她感到陌生了。那样的话,虎大就会很熟悉她,即便她烧成了灰,虎大照样可以一眼认出她是谁家的女人。在虎大的印象中,这个女人虽不像其他的女社员,可她似乎也很辛苦卖力的。每天早早地就出了家门,她要去学校教娃娃们念书识字,一教就是一天,一教就是一学期,一教就是一年,很多时候回到家天都黑尽了。

虎大虽然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可他依旧满脸疑惑。就像他眼前站着的女人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个浑身漆黑的女鬼。想到鬼,虎大心里就不由地一颤。虎大并不怕鬼。虎大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鬼。可虎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虎大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他从寡妇牛香家钻出来的时候,自己确实听到了一些嗥嗥的哀叫。那种叫声比鬼的叫声更加凄厉、更加怵人,钻进人耳朵就忘不了了。

虎大心知肚明,那种声音也不是什么恶鬼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只有一种东西能在深更半夜嗥得出来。

——那就是狼。

一旦想到了狼,虎大便不由地要倒吸了一口寒气。其实,虎大并不怕狼。虎大过去可是大名鼎鼎的猎狼英雄,怎么会怕狼呢?早些年我们青羊湾一带没少遭受狼患,有多少牲畜、女人和娃娃被那些歹毒的家伙叼跑了啊?记得那时有一匹被大伙叫做老流氓的大白狼,专门溜进村里,趁那些年轻女子上茅圈时,猛不丁从身后一口咬下女人的屁眼和阴部,然后便逃之夭夭。当时女人们吓破了胆,再也没人敢单独去茅圈了,就连大白天也都得由自己的男人跟随,陪护在她们前后。虎大最小的一个外甥女,那年刚满六岁,有一天黄昏,娃娃正蹲在地埂边尿尿和泥耍呢,大人没留意。那匹白狼突然就窜过来袭击了娃娃的下身。狗日的咬得太狠了,一下子就把娃娃的肠子、肚子扯出来二尺来长一截,像一堆冒着热气的红毛绳子耷拉在地上。灾祸发生后的一天夜里,虎大的姐姐想不开,悄悄喝下半瓶子敌敌畏,死了。所以,人们进山剿狼,虎大自然是最踊跃的一个人。

青羊湾所属的十几个生产队的能人勇士,空前地团结起来,像当年对付小鬼子一样齐心协力精诚合作。大伙扛着枪棒钢叉、背上干粮水鳖子,钻进村外的密林和更远处的牛首山里去剿狼。都知道我们羊角村的虎大在打猎方面颇有些手段,就纷纷推举他作了领头羊。虎大他们二十多人,沿着狼的足迹和排下的粪便一路摸查下去。最终断定大白狼是从西南方向的牛首山岭里跑下来的。那畜生实在是狡猾,它早已觉察到了剿狼队的行踪。虎大他们夜夜都守在野狼必经的小路、岩石和沟溪岔口附近。在关键部位挖陷阱、下套子和铁夹,可大白狼却一次也不会上当。那匹大白狼非但不上钩,竟然还时常在那些陷阱和夹套旁边转着圈撒尿。连着两三天,天天如此。虎大的肺子都要气炸了。为了能尽快捕到那匹大白狼,给青羊湾人除去一害,虎大那天一狠心,一个人不辞而别就跑下山去了。虎大确实偷偷回了趟家,后来竟把自己媳妇带到山里来了。

当时整个剿狼队里就虎大媳妇一个女的,显得有些危险和怪诞。虎大那时跟疯了一样,领着媳妇离开羊角村前,虎大信誓旦旦,他说若不除掉那条祸害就再也没脸回来。剿狼队的人也都给吓懵了,纷纷劝说虎大万万使不得,那不是等于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硬往狼嘴里塞么!虎大却不听,谁求情也不准。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最后,虎大硬把自己的媳妇装在一只大竹筐里,就像往筐里塞一只母兔子。那女人吓得跟筛糠一样抖,连哭声都变了调。也把一旁的人惊得目瞪口呆。虎大却义正词严地说:“娘的你号丧啥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给你抵命!老子打它一辈子光棍!”

虎大又亲自给那筐绑上竹盖子,绑得结结实实的,最后才将那筐放在一个地势相对低洼的平地上。又在筐子的四周埋设了十副铁夹子,还挖四个陷阱。做完这些准备工作,虎大就叫所有人都撤到远处的树林里埋伏,他自个却就近爬上了一棵十几米高的钻天杨。好容易捱到凌晨,月光白得耀眼,那匹大白狼果然出现了。这畜生必定是饿极了。狼鼻子太尖了,它闻到了女人身上特殊的香味,终于抵不住女人身体的诱惑,竟铤而走险下山来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匹大白狼到底中了虎大的设下的圈套。一副坚硬的铁夹牢牢地夹住了白狼的一只前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虎大从树上纵身跳下来——十几米高的树,差一点没把他的一条腿摔折了。虎大已顾不得钻心的疼,更顾不上自己的媳妇还被困在筐里,吓得屎尿横流。虎大握着手里的枪,一路死追下去。一口气就撵出七八里地。

虎大听见了那畜生就在前面撕心裂肺地嗥叫。原来那狼跑得太急,被猛地夹在一道极窄的岩石缝隙里了。虎大也跑不动了。可虎大手里有猎枪,枪里有子弹,子弹比人和狼都跑得快!虎大对着狼砰砰地射击,大白狼的脑袋被打开了花,生猛的狼血把整块岩石都染红了。就这样,虎大一举成了青羊湾众人皆知的打狼英雄和大恩人,就连他的媳妇也当上了威风一时的女劳模。他们俩口子胸前戴朵大红花,倒背着手在众人面前款款地走来走去,好不威风。

大白狼被消灭之后,我们村里有人在干涸的排水沟里,发现了三炮爹的尸首。老头儿枯槁得像只老猴精,棉裤腰褪在大腿根那里,屁股和鸡巴露在外头,红赤赤的吓人。一只野狗正趴在旁边不停地舔食撕咬着。那人急忙去找三炮来认领。三炮来了,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更别说哭上一嗓子了。大伙亲眼目睹了三炮怎样拿来半片稻草帘子,将他爹的尸体胡乱裹了裹弄走了,不是杠在肩上,而是死狗样地拖着走的。这事大伙儿都背地里议论,说三炮这驴货心比石头尖子还硬。倒是老村长这一死,虎大的机会也就跟着来了,以他当时的威望和胆识,理所当然成为我们羊角村的新当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