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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么闲坐在藏书室里。迈克西姆拿起一本书,但我知道他根本无心阅读。我见他不时抬起头,支棱起耳朵,仿佛又听到了电话铃似的。不过,再没有人打电话来搅扰我们。我们像平时一样更换衣服准备吃饭。昨晚的这个时候,我正坐在梳妆台镜前穿白色化装服和整理鬈发套,想起来真让人不可思议。那时的情形宛如一场遗忘已久的噩梦,数月之后回忆起来让人狐疑满腹,无法相信。进餐的时候,弗里思在一旁侍候。他下午出去了一趟,方才回来,面孔庄严,不带一丝表情。不知他是否去了克里斯,听到了什么风声。

饭后我们又回到了藏书室,再没有多说话。我傍着迈克西姆的脚席地而坐,脑袋偎在他的膝盖上。他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与原先心不在焉的样子大不相同,不再像抚摸杰斯珀那般了。我感到他的指尖在我的头皮上滑动。他时而亲吻我,时而跟我说悄悄话。我们之间的阴影已荡然无存。我们要是沉默下来,那是因为我们需要沉默。我不明白自己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怎么会如此幸福满足。这是一种古怪的幸福,跟我梦寐以求、翘首盼望的那种大相径庭。这不是我在孤独的时刻曾幻想过的那种幸福,没有狂热的激情,没有紧迫感,而是一种静谧、安宁的幸福。藏书室的窗户敞开着,我们不说话或抚摸对方的时候,便一块儿眺望那昏黑、阴暗的天空。

这天夜里一定下了场雨,因为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刚过我一觉醒来,起了床向窗外望去,但见园中的玫瑰花折枝垂,通往树林的草坡上湿漉漉一片银白色的水珠。空气中飘荡着些许雾蒙蒙的潮气,一种初秋季节的气息。不知秋天会不会提前两个月突然降临。迈克西姆五点钟起床时没有惊醒我,他一定悄无声息地溜下床,穿过洗澡间到了更衣室。这当儿,他已抵达海湾,正跟朱利安上校、塞尔上校以及驳船的船员们一起忙碌。驳船整装待命,人们用起重机和铁链把丽贝卡的小船吊出水面。我麻木而镇定冷静地幻想着打捞小船的情景。我仿佛看见他们齐聚在小海湾里,小船慢慢露出海面,黑乎乎的龙骨被海水泡得发胀,不住朝下滴水,两侧黏附着绿色的海草和贝壳。把小船吊到驳船后,小船里的水从两侧倾注而下,复归大海。小船的木板看起来发软发灰,多处被海水腐蚀成了浆状。船体散发出泥浆、铁锈以及黑色水草味,这种水草生长在海底深处人迹不至的岩石旁。也许船尾仍挂着船铭牌,“我回来啦”几个字已经发青,褪去了原来的色彩。钉子也已通体生锈。丽贝卡躺在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洗澡更衣,像往常一样于九点钟下楼吃早饭。托盘上放着许多信,全是对那天的舞会表示感谢的。我大致浏览了一遍,没有逐封拆读。弗里思问是否把早饭替迈克西姆热着。我说迈克西姆一大早便出了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弗里思没言语,神情十分庄重、严肃。我又生疑心,不知他是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饭后我拿着信来到起居室。这儿有一股霉味,窗户都还没有打开。我推开窗户,放入清新凉爽的空气。壁炉架上的花全耷拉着脑袋,许多已死去,花瓣落了一地。我摇了摇铃,下房的使女莫德闻声走了进来。

“这房间今天早晨没人打扫过,”我说,“连窗户都关着。那些花全死了,能不能把它们拿走?”

她神情紧张,一脸歉意。“非常对不起,夫人。”她说着走到壁炉架前,取下了花瓶。

“下回不许再这样了。”我说。

“是的,夫人。”她说完,拿着花出去了。我万万没想到板起面孔训人竟会如此容易,真不明白自己为何以前觉得那么艰难。当天的菜谱放在写字台上,内容包括蛋黄酱冷鲑鱼、冻肉片、冻鸡肉卷和蛋奶酥。我认出全是那天夜里化装舞会吃的便餐。显而易见,我们在靠残汤剩饭充饥果腹。昨天摆到餐厅里的那顿我动也未动的冷餐大概也是这些东西。看来,仆人们都在偷懒。我用铅笔划掉那些菜目,摇铃唤来罗伯特说:“告诉丹弗斯夫人,让她预备些热饭。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不要再往餐厅送。”

“遵命,夫人。”他说。

我跟着他走出起居室,到小花房里取剪刀,然后进玫瑰花园剪了几枝嫩蓓蕾。空气中的凉意已散尽,又是一个昨天那样炎热、无风的日子。不知他们仍在海湾里,还是已经到了克里斯港口的小河旁。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听到消息。迈克西姆很快便能回家把情况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必须保持镇定和冷静。不管天塌地陷,都不能害怕。我剪掉玫瑰花,送回起居室去。地毯已经打扫过,落地的花瓣不见了踪影。我动手把鲜花插入花瓶,罗伯特已往花瓶里充了水。当我快忙完的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请进。”我说。

来人是丹夫人,手中拿着份菜谱,面容苍白,疲惫,眼睛周围黑圈重重。

“早晨好,丹弗斯夫人。”我说。

“我不明白,”她启齿道,“你为什么把菜谱退回去,还让罗伯特捎话给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手中拿着一枝玫瑰花,横了她一眼。

“昨天上的菜就是那些肉片和鲑鱼,”我说,“我见这两道菜放在餐具柜上。我今天想吃些热菜。厨房里的人要是不愿消受那些冷餐,就倒掉好啦。反正家里的浪费够大的了,再多浪费一点也不当紧。”

她呆呆望着我,没有吭气。我把那枝玫瑰插入花瓶,和别的花放在一起。

“你不会想不出别的东西给我们吃吧,丹弗斯夫人?”我说,“你的房间里一定保存着各种各样的菜谱。”

“我是不习惯听罗伯特传话,”她说,“如果德温特夫人想更换菜目,她常常是打内线电话亲自通知我。”

“恐怕德温特夫人怎样做与我关系不大,”我说,“如今我是德温特夫人。如果我想让罗伯特传话,我就让他传话。”

正在这时,罗伯特走进来说:“《本郡新闻》的电话,夫人。”

“告诉他们我不在家。”我说。

“是的,夫人。”他说完退了出去。

“哦,丹弗斯夫人,还有别的事吗?”我问。

她还在愣愣盯着我瞧,依然一声不吭。“如果再没有别的事,你最好去吩咐厨子中午准备一顿热餐,”我说,“我现在非常忙。”

“为什么《本郡新闻》要和你通话?”她问道。

“鬼才知道,丹弗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