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浮生六记(第2/4页)

芸娘之于沈复,就是母亲之于父亲。倪和平一生,也守过一个魏伊人。他说山没有顶,但人的余生至少要到达一个山顶,他其实做到了。

走着走着,一片不深不浅的水洼挡路在前,叶鲤宁长腿一迈潇洒跨过,回身递手给她。倪年却不急,踩在倒映着彼此身影的积水边,左思右想,决定把苦憋一整晚的话掏出来:“你在美国那会儿,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啊?”

问得突兀,叶鲤宁自然意外,不过随即便道:“有。”

“哦,那她……”

“她在你们医院生过孩子,叫管泽怡。”

“……”

我去,有没有搞错啊!

拜托,人家正打算发挥呢,他就这样一秒钟破坏了她接下来的“戏份”!脑内排练一晚的剧本用不上了,倪年苦恼又好笑,伸手过去。叶鲤宁如愿握住,一拉,将她重新带到身边。

“哇,好巧哦。”她攀住他有力的臂膀,边走边感慨,“世界有时候真是比我们想象中的小太多。”

叶鲤宁不予置评。

“……”良久,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现任女友终于禁不住男友的八风不动,捏捏他紧实的胳膊,“喂!所以,真的不交代一下?”

他低头,一眼望进她心底:“哦,我以为你不感兴趣。”

“……”

见鬼!超级感兴趣了好不好!今天被刁难时,宝宝可郁闷了好不好!

“她是我在普林斯顿工作时的同事,交往过一年。后来我们在学术观点理念、个人选择规划上都出现了比较大的分歧,以致感情上也产生了不少矛盾。那时候……”

他徐徐陈述着一段昔日情缘,从始至终心平气和。

“结束在研究所的工作任期,我接受了国内科研机构的任职邀请,而她倾向于留在美国发展,于是彼此和平分手。”

好聚好散。

其中因果,也并非很难理解。这世上无时无刻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非你莫属,心心相印;也因为各种原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那三千万,是你们当时一块儿喂养的?”

“……”

“嗯?嗯?嗯?”

“是这样没错。”叶鲤宁抬手扶了扶眉毛,唔,吃醋,很好很不错,然而他还是正色道,“可我仍然养着它,和管泽怡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条生命,不含丝毫缅怀成分。”

倪年听罢窃笑,拍拍他:“好啦,我没有责难三千万的意思。鲤鱼配黑猫,多有趣。”

他脚步减缓,想强调却欲言又止。

“啊呀……我真的不介意这个,我相信你。”

一阵风过,行道树上的雨水被簌簌吹落,星星点点都滴在倪年的发际边。叶鲤宁为她轻轻抹掉,语气不容置喙:“你当然得相信我。”

她笑,皓齿朱唇,瞳仁暖暖内含光,纵然四周昏暗,也依然亮得叶鲤宁想当街吻她。

他克制地亲在了她的眉心,如同朝拜一片从未涉世的山川湖海。

双唇离开前,他像戏文里沈郎对芸娘一般,低语相询:

“过些天能不能空出时间来,我姐姐想见你。”

时值午休,陈氏制衣暂停营业。店铺师傅们大多上别屋歇息去了,整座合院徜徉在天光下,安逸得像只家猫,隐约可闻的戏曲调子似它的酣眠声。陈政独自站在庭中,连衣裤的纹样都懒洋洋的,手里拢着一小把杂粮,时不时拈几许撒进跟前的鸽群里,消磨片刻时光。

……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

咚咚--

叩门声掐断远思,闷头喂鸽子的裁缝铺主人不紧不慢地望去:“不好意思,这个时间段暂不--”

话头戛然而止。

来访者绾发成髻,珍珠色真丝衬衣开成浅浅的V领,那一截修皙的颈项上,什么多余的佩饰都没有。褶裙轻薄垂顺,经风一拂,裙边一下一下触着腿弯,痒痒的。女人吊高眉梢,冲院中架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道:“好雅兴啊,陈老板!”

陈政不知道她在那儿站了多久,等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远远叫了她一声:“迦宁。”

“阿政。”叶迦宁笑着换个称呼,抬脚入院,“奇了,怎么接连几次过来,你这店里都正好在唱《穆桂英挂帅》?”

她身上不朽的香味缓缓入侵他的嗅觉,陈政撒尽掌中那一星余粮,拍拍手掌:“哦?还有哪次?”

“前阵子回来,特地抽了个下午到你这儿转转,可惜师傅们说你去承德了,我就在你店里蹭了碗凉枣茶。”

“那真不巧,看来今天我得请你喝些好的。”他附笑道,转身带她进屋。

铺里正逢空暇,陈政在他那套汝窑茶具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治器纳茶,淋罐烫杯,工序一道接连一道。叶迦宁许久没见他做眼前的事了,本就是眉眼生得好看的男子,精于茶道便显得越发赏心悦目。此等风雅之事,是不适合叶鲤宁那种满脑子宇宙大爆炸的人弄的。叶迦宁嗅着空气中漾开的慰人茶香,念着她家老三,最适合搬张凳子坐在庭中炫技式背诵3.1415926……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唠。

“忙成这样,这趟又是回来处理公事?”

叶迦宁接过精巧的杯盏,摇摇头:“这不是听说我家老三终于牵手成功了吗,我做姐姐的,当然得当面谢谢人家姑娘为国分忧。”

陈政从心底笑出声。

“他说今天约在这儿见面来着,难不成没和你提?”

“不用惊讶,一贯作风。”陈老板显得习以为常,“他在我这儿一向不打招呼来去自如,就差给配一把大门钥匙。”

“你倒是给。”门口飞来一道对抗。

抻掇被抓个正着,陈政自认倒霉。叶鲤宁领着人进来,倪年今天穿了条束腰连衣裙,清雅的烟粉色衬着天生莹洁的肤容,整个人看上去分外娉婷纤巧,站在白衣黑裤的男人身边,像一段披风的柔梢。

叶迦宁落手放下杯子--唔,老三这个品位绝缘体,挑人的眼光倒不含糊。

倪年经常听叶鲤宁提起他无所不能的二姐,印象中当是个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女商人,实际却并不冷酷,骨子里有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迷之气质--既文艺,又带劲儿。

叶迦宁大叶鲤宁两岁多,和倪年之间亦有段年龄差,然而两人共有的姐姐身份,却恰好成了契机,交流起育弟心得来感触良多……几杯茶的工夫,就把彼此心里头那点陌生感聊淡了。

难得回来一趟,叶迦宁想在店里定做几件衣裳,于是顺理成章地算上了倪年。这当口推辞反而显得生分,倪年接下姐姐的好意,跟着陈政先去里屋挑选新到的印花面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