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线木偶(第4/5页)

詹姆斯医生的聪明才智和忍耐力从来没有受到过比这更为严峻、更为难堪的考验。受害者的邪恶的幽默感叫他陷入一种既可笑又不安全的境地,不过,他还是保持了他的体面,没有乱了方寸。他掏出手表,看着时间,等着这个受害者死去。

“对这——笔钱——你有——点儿——太着急了。可是你——亲爱的大夫——你永远休想得到它。它很安全,非常安全。它们——都在赌注经纪人的——手里。两万——美元——都是艾米的钱。我用它赌了赛马——输掉了所有的钱——一分也没有剩下。我是个败家子,窃贼先生——请原谅——我说错了——应该是大夫。不过,我是光明正大的。我从未曾想到——我会遇上像你这样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大坏蛋,大夫——对不起,我又说错了——应该是窃贼先生。给一个受害者——对不起,我又说错了——应该是病人——倒一杯水喝,这会不会有悖于——你们窃贼的——职业道德呢?”

詹姆斯医生给他倒了一杯水,病人几乎不能把它吞咽下去。在他的体内,力量强大的药物的反应一阵阵袭来,变得越来越强烈。可是,临死的他仍然想着要再狠狠地刺痛一下对方。

“我是赌徒——酒鬼——败家子——这些我都是,可是——医生兼盗贼!”

医生决意给对方刻薄的讽刺一个有力的回答。他俯下身子,看着钱德勒变得越来越呆滞的眼睛,颇有意味地指着正在睡觉的夫人的房间,其神情之严厉叫这个垂死的人也用尽了他的余力,半抬起了头去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听到了医生冰冷的语声——他临终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打过一个女人。”

我们无法读懂这样的人,没有哪一门学科的知识范畴涵盖了他们。人们提到某些人时会说“他这也行”“他那也行”,他们大概就是这类人的后裔吧。我们只是知道他们存在,能够对他们进行观察,议论他们的赤裸裸的行径,就像孩子们看提线木偶的表演一样。

然而,这又是对自私得几近于滑稽可笑的人们的一种研究——

我们故事中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凶手和强盗,凌驾于他的受害者之上;一个是虽然没有严重地违法,行为却更加卑劣,更加令人厌恶,现在就躺在受他迫害、侮辱和殴打的妻子的宅邸里。这两个人一个是虎,一个是狼——

彼此都从心底里厌恶对方的丑行;彼此都从自己臭名昭著的罪行的泥淖里,标榜着自己行为准则(即便不谈荣誉准则)的无可挑剔。

詹姆斯医生的反驳一定狠狠地刺伤了对方剩余的羞耻心和男子汉气概,成了致命的一击。他脸上泛起一片暗紫色的潮红——

临终前出现的红斑。紧接着,钱德勒停止了呼吸,身体连颤动也没有颤动一下,就一命归天了。

钱德勒先生刚刚咽了气,老妇人就提着买下的药回来了。詹姆斯医生一边用手轻轻地按着死者合上的眼皮,一边告诉了她钱德勒的死讯。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本能的对死亡这个概念一下子产生的亲近感,叫她的鼻子一酸,抽噎起来,她一边哭泣一边唠叨着:

“这下好了!报应来了。上帝一定会惩罚有罪的人,帮助那些落难的人。现在,他就该帮助我们了。辛迪买这瓶药把最后一个硬币也花完了,结果药也没有用上。”

“我这样理解你的话对吗,”詹姆斯医生问,“钱德勒夫人现在就没有钱了?”

“哦,钱?先生,你知道艾米小姐为什么那么虚弱,为什么会晕倒吗?是饿的,先生。除了有一些碎饼干外,这座房子里已经三天没有吃的了。一个月以前,小姐就卖掉了她的戒指和怀表。先生,你是不是看到这宽敞的房子里有漂亮的红地毯和家具呢,它们都是租来的。催租金的人凶极了。那个魔鬼——宽恕我,上帝——已经在你的手里遭到了报应——他败光了所有的家产。”

医生的沉默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医生从辛迪语无伦次的念叨中间所理出的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故事中交织着幻想、恣意妄为、灾难、残忍以及傲慢。在老妇人喋喋不休的话语所描述出的较为模糊的全景图里,有几幅画面比较清晰——

在遥远的南方,艾米小姐有一个美好的家;一场叫她追悔莫及的草率婚姻断送了她的一切;随之而来的是饱受侮辱和欺凌的悲苦日子;后来艾米小姐继承了一笔遗产,有望重振家业,却被这个豺狼抢到手里,到外面挥霍了两个月,最后两手空空、醉醺醺地返回家中。从这个一团乱麻似的故事里,字里行间贯穿着一条不扎眼但却清晰可见的红线——

那就是这个黑人妇女淳朴的、可以忍受一切的、崇高的爱的情感,她始终如一地追随着她的女主人,从不动摇。

最后,当她终于不再说话时,医生开口问道,家里是不是还有威士忌或是其他的白酒。老妇人回答说有,在餐具柜里还有那白眼狼喝剩的半瓶白兰地。

“像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样,准备一杯加热水的甜酒,”詹姆斯医生说,“叫醒你的女主人,让她把它喝了,然后告诉她发生的事情。”

大约十分钟以后,钱德勒夫人在老辛迪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在睡了觉又喝下了甜酒以后,她的身体显得好多了。医生这个时候已经把一块床单盖在了死者的身上。

有一次,钱德勒夫人的悲哀的目光曾半含着惊恐看到了死者的身上,她不由得又向她的忠诚的保护者更挨近了一些。她的眼睛显得干涩而又明亮。悲苦的生活似乎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她的眼泪已经流干,情感也变得麻木了。

詹姆斯医生站在桌子前,已经穿好了大衣,帽子和医药箱也拿在了手里。他的脸上显得很平静,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的职业已经叫他见惯了人类的痛苦。唯有他的棕色的眸子里流露出了些许的作为医生该有的同情。

他温和、简短地说,因为夜已经深了,不好再找到帮手,他会自己去找几个合适的人来,帮助料理后事。

“还有一件事情,”医生指着门还大开着的保险柜说,“你的丈夫,钱德勒先生,到最后觉得自己不行了,就告诉了我保险柜的组合密码,叫我帮他打开了保险柜。也许,你以后会用得着它,请你记住它的密码是四十一。先向右转动几圈,然后向左转动一圈。最后停在四十一这个数字上。你的丈夫没有让我叫醒你,尽管他知道他就要死了。”

“他说在这个保险柜里,他放了一笔钱——数目不大——不过,足够你完成他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那就是你应该回到你的老家去,在以后的日子里,随着时光的流逝,能逐渐地宽宥了他对你犯下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