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一章 航线(第4/5页)

只要某处有光亮,我们就抱着某种盲目的希望,往它的方向飞过去。假如那亮光持续着不熄灭,我们立即企图证明,它来自航线上某个停靠站。“前方有灯火,”内里同西斯内罗站联络着,“请关闭灯火,连续三次亮灯。”西斯内罗站按照内里的要求操作,可是我们面前的灯光却依旧闪亮着,没有熄灭。

尽管燃油正在一点一点地耗尽,我们却不放弃任何一个发光的目标体。每一次的尝试,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次生的机会。可是每一次,那亮光都来自灯塔,而不是我们寻找的停靠站。

我们似乎是在这一个又一个的行星中迷路了。这一片你永远无法踏及的星空中,我们寻找着属于我们的那颗星星。只有它是饱含着我们所熟悉的风景与温柔的。

只有它,拥有我们所寻找的……我会向你们讲述,当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幅幅画面,也许有人会觉得那很幼稚。即使是在这种极端的危险中,我们仍然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烦恼与牵挂。我当时又饿又渴。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到西斯内罗停靠站,就能把飞机装满汽油,然后在卡萨布兰卡降落。凉爽的早晨,我们将结束工作。内里和我一起来到市中心,小酒馆已经开门营业了……我们两个找张桌子坐下来,面前摆着牛奶咖啡和热羊角面包,嬉笑着谈论昨天晚上的危险情景。那将是属于我和内里的来自生命的礼物。对一个年老的农妇来说,只要一幅简单的神的画像,或者一串念珠,就能让她与神相会。而我,那第一口炽热的、混合着牛奶与咖啡滋味的芬芳,就足以让我沉浸在活着的喜悦中。也正是当牛奶、咖啡与麦子在口中融合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同静谧的田野、异国的植被之间的交流,同脚下的大地神奇的相知相通。在所有的星光中,只有那么一颗,能给予我们黎明时分那顿早餐独特的温柔。

然而阻拦在我们与那陆地间的距离,却是如此难以逾越。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财富,都聚集在一颗迷失了方向的灰尘上。内里这个天文学家,只能企求着众多的星星,帮助他找到这颗迷路的小尘埃。

他突然在纸上写下了些什么,递给我。“情况一切正常,我刚刚收到一条你难以置信的消息……”我的心狂跳着,等待他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消息救了我们的命。终于,我等到了来自“上天的恩赐”。

这是一条来自昨天晚上我们的出发地卡萨布兰卡的消息。飞机当时因为交接而延迟了起飞的时间,随后我们就在空中偏离了航线两千公里,迷失在云层与雾海中。这条消息代表官方,从卡萨布兰卡机场发来。“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由于您在卡萨布兰卡起飞时,螺旋桨在旋转时靠停机库太近,我不得不向巴黎要求对您处罚。”我当时的确是将飞机靠停机库太近了,这位先生因此而生气也是完全正常的事情。我已经在机场的办公室里,非常谦卑地听了他一大堆的责难。而他此时的这条消息,在这片浓厚的雾气与充满威胁气息的大海中,却显得如此的不协调。我们手中驾驭的,是这架邮航与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正困难无比地为此搏斗着,这个男人却在这个时候,清算他对我的怨恨。我和内里完全没有因为他的消息而觉得生气或者懊恼,反而感到一阵巨大的喜悦。在这架飞机里,我们两个才是唯一的指挥者。他难道没发现,从坐上飞机那一刻开始,我们袖子上印着的“下士”级别,已经变成了“队长”的头衔?他正在打扰着属于我们的梦境。当我们从大熊星飞到射手星时,当我们此时唯一关心的是背叛了我们的月亮时,他不合时宜地打扰着我们……

这个男人应该立即执行的义务,也是此刻他唯一的义务,是给我们提供正确的数据,好让我们计算不同行星之间的距离。而他提供的所有数据,都是错误的。所以他目前可以做的,就是闭嘴。内里在纸上写道:“他们有时间折腾这些蠢事情,不如动动脑子,想想怎么让我们从这片虚幻世界走出去……”这个“他们”概括了这个地球上存在的所有的人,他们的议会、参议院、军队和皇帝们。读着这条来自某个荒唐的,自以为和我们有什么关联的人的消息,我们转向了水星的边缘。

我们被某种最奇怪的偶然所拯救着:当我们不再抱有找到西斯内罗停靠站的希望时,我决定垂直地向海岸线方向转,一直到燃油耗尽为止。我做好各种准备,让飞机不在海面上坠落。不幸的是,不停地在欺骗着我的灯塔,把我引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更不幸的是,四面阻碍我们的浓雾,让我们很难平安地到达陆地。可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眼前的局势在我面前,已经再清晰不过了。我忧郁地耸了耸肩膀。内里这个时候又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的消息如果在一个小时以前传达到,也许还能救我们的命。“西斯内罗站找到我们目前的位置了,二百十六,但是不能确定……”西斯内罗不再是隐藏在黑暗中而无法触及的,它在我们的左边。但是,它离我们究竟有多少距离?内里和我在短暂地讨论以后,一致认为,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往西斯内罗站方向飞行,我们将冒着错过陆地的可能性。内里回复着:“还剩一个小时的燃料,维持九十三方向。”

此时航线的停靠站,却一个接着一个地醒来。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达喀尔站,都纷纷加入到与我们的对话中。所有的无线电通信站都向当地的机场进行了报告,所有机场的负责人都通知了相关的工作人员。他们慢慢地走到我们身边,好像是围绕着一个重病的病人一样。那是一种无用的温情,但它至少是温暖的。那是一种枯萎的建议,但它至少是柔和的。

忽然之间,传来了图鲁兹站的声音,那远在四千公里以外的图鲁兹。图鲁兹问道:“飞机的型号是不是F……”(具体型号数据我已经不记得了)。“是的。”“这样的话你们还有两小时的燃料,该型号的蓄油装置与标准型号不同。请调整方向飞往西斯内罗。”

就这样,航空飞行这个特殊行业,它所苛求的一切,正在改变、丰富着这个世界。它让你领会到这一出出重复的剧目中,每一次蕴涵着的不同的意义。对于乘客来说单调重复的风景,却对机组人员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地平线上堆积的云层,对掌控飞机的人来说,早已不是一幅单调的装饰画。它刺激着他们的肌肉,时时地向他们提出挑战。他们意识到这一点,观察着研究着它,用一种真正的语言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个又一个的山顶,它们的脸庞在显示着些什么?在满月的照耀下,它们是最适宜的方位坐标。但是如果飞行员盲目地在空中翱翔着,无比困难地纠正着自己的偏航,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并不确定,那这些山顶就变成了危险的炸弹。它将夜晚变成海洋,只要有一个尖顶露出水面,海水立即变得波涛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