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一章 航线(第2/5页)

那个晚上,纪尧姆给我上的是一堂多么奇妙的地理课!他并不教授我关于西班牙的知识,而是试图把西班牙变成我的一个朋友。他既不跟我讨论水文地理学,也不谈当地的人口、畜牧这些问题。他不跟我讲瓜迪克斯这个城市本身,而是向我讲述它附近某一片田野边的三棵橙子树:“你要当心这些树,在地图上做个记号……”于是,这三棵树立即就比内达华山脉还显得重要。他也对洛尔卡不感兴趣,倒是跟我讲了一大通关于洛尔卡附近的某一个农庄。农庄的主人,一个农夫与一个农妇,是如何经营这片被外面世界所遗忘的一望无际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他们栖身在山谷上,如同一座灯塔的守护人。那片星光下,如果有什么人遇到了危险,这两个守护人是随时做好了帮助别人的准备的。

我们还一一列出了被地理学家们所忽略的各种细节。因为令地理学家们感兴趣的,通常只是那条穿越各大城市的埃布罗河。他们并不关心莫特里尔西部的草地下,还隐藏着另一条水流,而它正是周边三十多条河流的源头。“你要小心这条水源,它侵蚀着周围的田野……记得在地图上做一个记号。”我还记得莫特里尔的那些蛇。它们看起来极其普通,只不过时而轻轻地呻吟着,吞下一两只青蛙。然而它们从来都是只闭着一只眼睛睡觉。在飞机用来迫降的宽阔的草原中,它们静静地躺在草坪上,审视着远处的一切动静。一有机会,就立即如同火焰一般舞动起来……

我还做好了与山坡上三十只绵羊斗争的准备。“你以为这片草地空无一人,然后突然之间那些绵羊就向你冲来……”我用微笑来回答这个听上去实在是有点不怎么厚道的威胁。

灯光下,西班牙在我的地图上,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充满童话的国度。我在地图上做了各种信号,哪里充满了陷阱,哪里将会是我的避风港。农庄,三十只绵羊出没的草原,那条水流,统统被记录下来。

与纪尧姆告别后,我感觉到有一种在这寒冷的夜色里独自行走一段的需要。我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带着一种莫名的热情,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与素不相识的人擦肩而过,令我因装满了秘密的内心而变得无比自豪。他们不认识我。而他们的烦恼、冲动,将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一齐被装进邮包,由我来为他们传递。他们的希望与梦想,将会通过我的双手抵达目的地。我被厚重的大衣包裹着,在人群中迈着好似保护者一般的脚步。可是,人们却是无法了解我的孤独的。

人们也不会收到那些我在深夜收到的消息。天空中某处也许将有一场风暴,它将令我的首次飞行变得有点复杂。天上的星星一一暗去,可是人们怎么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呢?我是这个秘密中的独行者。在战斗开始以前,我已经知道了敌人的位置……

当我收到那事关生死的重要命令的时候,我正站在摆放着圣诞礼物的橱窗面前。亮着灯的橱窗里,好像展示着这世上一切的商品。我面对着它,骄傲地品尝着来自航空公司的暂时推迟飞行的指示。我是一个受到威胁的战士,这些在我面前闪烁着的水晶、灯罩、书本,能带给我些什么?在第一次起飞前,我已经品尝到了属于夜间航班酸涩的果肉。

被叫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我推开百叶窗,窗外下着雨。我沉重地穿上衣服。

半个钟头后,我坐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在潮湿的人行道上,我等待着公共汽车的出现。所有的同伴们,在他们的第一次飞行前,都经历过这么一刻漫长的等待。汽车终于出现在了街的拐角处。那是一种响彻着铁轨一般杂音的老式公车。我和还没睡醒的海关工作人员,以及几个普通办事员一起,挤在汽车狭窄的座位上。车厢里一股沉闷与腐朽的气味。好像布满了灰尘的行政机关里,一个黯淡的办公室,将一个男人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吞蚀掉。汽车每隔五百米停一次,于是车上就又多了一个秘书,一个海关办事员,或者是一个检查员。那些已经蒙蒙眬眬睡着的乘客,当新的乘客上车的时候,他们会努力打起精神,与对方打个招呼。然后,又立即被浓浓的睡意侵占了。这阴郁的老公车,就如此缓慢地行驶在图鲁兹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飞行员混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一路上路灯林立,目的地离得越来越近。这辆老公车,它不过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在变成蝴蝶飞翔在天空中以前,不得不栖息在里面的虫茧。

所有的同伴们,都经历过这么一个早晨。在谦卑地服从那令人有点恼怒的检查员的同时,内心由衷地滋生出对西班牙和非洲邮航的责任感。也正是此时,三个小时后敢于同奥斯皮塔莱特的闪电斗争的飞行员诞生了。四个小时后,他义无反顾地决定绕海飞行,或者在暴风雨、山川与大海的夹攻中,直接向阿尔科伊山脉进攻。

所有的同伴们,都曾经在图鲁兹冬天灰色的天空下,被遗忘在栖息于公车上的人群中。但是也正是在这么一个早晨,一种属于帝王般的力量与勇气在他身上诞生了。五个小时以后,他将把属于北国冬天的雨点和雪花抛在身后。他将减缓引擎动力,在阿利坎特耀眼的阳光包围下,一路向着夏天降落而去。

老公车早已消失不存在了。然而它的简陋和不舒适,却一直生动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它多少象征着在飞行员的职业中,迎接坏消息到来之前,艰难却又不可或缺的准备与铺垫。一切都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朴素和简洁的方式进行着。我还记得在我正式成为飞行员的三年后,如何通过一场不超过十个句子的对话,获知同事莱克里万在飞行中丧生的消息。莱克里万是这条航线的一百个同事中的一员。在某一个白天或者是夜晚的浓雾中,他永远地退出了这个职业。

那天一样是凌晨三点。一片寂静中,坐在阴影里的主任对检查员说:

“莱克里万今天晚上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

“啊!”检查员回答道。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检查员,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他继续说道:

“啊,是吗?他没能成功降落?又掉头飞回去了?”

坐在公车最后面的主任,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没有。”我们等待着下文,主任却再没有说过一个字。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句“没有”后面,是没有下文的。莱克里万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他也再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