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3/26页)

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他经常打这儿过,甚至是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也经常领他过来,就这条大道上,往北一点,上春天百货。但是这个傍晚,他突然觉得这座城市让他感到好陌生。他已经解开了他和这座城市所有可能的联系,或者,是这座城市抛弃了他。

他在街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本。他很想把电话本撕了,撕成碎片,扔在凳子旁边那个绿色的塑料垃圾桶里。但是他犹豫了。不,待会儿再说,回家以后,这样可以安安静静地干这件事。他漫不经心地翻着电话本。这些电话号码里,他没有一个想要拨的。再说,他真正觉得重要的、熟记在心的两三个号码也不在这个本子里,况且这两三个号码也永远不会有应答了。

上午将近九点,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才醒。

“达拉加纳先生吗?我是吉尔·奥托里尼。”

比起前一天来,这声音似乎不那么具有攻击性了。

“对于昨天,我感到很抱歉……我觉得我似乎冒犯了您……”

声音彬彬有礼,甚至显得很恭敬。没有了那种令达拉加纳十分不快的猥琐的坚持。

“昨天……我在大街上追了您一阵……您走得很突然……”

沉默。但是这次的沉默不那么凶险。

“您知道,我读过您的几本书。尤其是《夏日的黑暗》……”

《夏日的黑暗》。他想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的确,这是他以前写的一本书。他的处女作。那么遥远的事情……

“我很喜欢《夏日的黑暗》。我们谈论的,在您电话本上的这个名字,就是这个托尔斯泰尔……您在《夏日的黑暗》里用过。”

达拉加纳一点也想不起来。不过,有关这本书的其他部分也没想起来。

“您肯定吗?”

“您只不过是提了这个名字……”

“我需要重新读一下《夏日的黑暗》。但是我家里一册也没有了。”

“我可以把我的借给您。”

达拉加纳觉得对方的声音干巴巴的,几乎能够称得上无礼。也许他弄错了,也许。因为经历了太长的孤独——自夏初以来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你变得多疑,胆怯,不相信你的同类,对于他们,你险些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不,他们不那么坏。

“昨天,我们没有时间涉及细节……但是对于这位托尔斯泰尔先生,您打算做些什么呢……”

达拉加纳重新找回了那种欢快的语调。只需要和随便什么人说说话。就像是为了恢复身体的柔韧性做几节体操热热身。

“看上去他和一桩社会新闻有关……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可以把资料给您看……我和您说过,我想就此事写一篇文章……”

这也就意味着他希望和达拉加纳再次见面。为什么不呢?这段时间以来,一想到生活里会闯入新人,他就会感到犹豫。但是,有些时候他也会觉得未尝不可。得看日子。最后他说:

“那么,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要离开两天。回来后我给您打电话。然后我们再约。”

“好吧。”

他的情绪和昨天已经完全不同。也许他这么对待吉尔·奥托里尼是不公正的,因为和他见面的日子正好不对。或许还因为那天下午的铃声,将他从半睡半醒中突然惊醒了……这几个月来,电话铃声很少响起,所以让他吓了一跳,让他觉得很危险,就像是有人在黎明时分来敲门一样。

他不想重读《夏日的黑暗》,即便读了,他很可能觉得是另外一个人写的。他或许只会请吉尔·奥托里尼把与托尔斯泰尔相关的那几页复印给他。这会足以让他想起些什么吗?

他打开电话本,翻到T字母打头的一页,用蓝色的圆珠笔在“吉·托尔斯泰尔,4234055”下面画了一道线,然后又在名字旁边打了个问号。这本电话本上的号码是他从旧的电话本上抄来的,当时就把已经不在的人和不用的号码删去了。而这个托尔斯泰尔的名字之所以会溜进这一页,出现在页码的上端,可能是他一时不留神所致。也许应该找到三十多年前的那本电话本,也许,在众多旧时的名字中看见他的名字,记忆就可以重新回来。

但是今天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翻找橱柜和抽屉了。更没有勇气重读《夏日的黑暗》。再说,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的阅读仅限于一个作者:布封。他在这阅读中找到了很多安慰,因为布封简单清澈的风格,他很遗憾自己没能受到布封的影响:写一些主人公是动物的小说,甚至可以是树,或者花……如果如今有人问他梦想成为什么样的作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写树或者花儿的布封……

差不多和那天下午是同一个时刻,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想应该还是吉尔·奥托里尼。但不是,是女性的声音。

“尚塔尔·格里佩。您记得我吗?昨天我们见过面,和吉尔在一起……很抱歉打搅您……”

声音很轻,夹杂着噼噼啪啪的声响。

沉默。

“我很想见您一面,达拉加纳先生。想和您谈谈吉尔……”

现在声音听起来更近一点了。这位尚塔尔·格里佩应该是战胜了自己的羞怯。

“昨天傍晚您走以后,他担心您生他的气了。他现在因为工作去了里昂,要在那里待两天……您同意我们在傍晚的时候见一面吗?”

尚塔尔·格里佩的声音很确定,就像一个潜水运动员,只是在跳入水中之前犹豫了一会儿。

“五点钟左右,可以吗?我住在夏洛纳街118号。”

达拉加纳在电话本上记下了地址,就在写着吉·托尔斯泰尔名字的那一页上。

“五楼,走廊尽头的那一间。楼下的信箱上写着。信箱上用的是若瑟芬娜·格里佩的名字,因为我换过名字……”

“夏洛纳街118号。六点钟……五楼。”达拉加纳重复道。

“是的,是这样……我们谈谈吉尔……”

等她挂了电话,她最后的那句“我们谈谈吉尔”一直在达拉加纳的脑袋里回荡着,就像是一首亚历山大体诗歌精彩的结尾。他得问问她,为什么她会换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