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第2/26页)

“这是您的东西。”他对达拉加纳说,还是同样的,仿佛为了掩饰窘意的讽刺口吻。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电话本,放在桌上,将手掌覆了上去,五指分开。看上去像是要阻止达拉加纳拿回他的电话本似的。

姑娘微微缩在后面,就好像不愿让别人注意到她,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棕发女子,头发不长不短。她上身穿着一件衬衫,黑裤子。姑娘颇为焦虑地看了一眼达拉加纳。看到她高高的颧骨,细长的眼睛,达拉加纳禁不住想,她是不是越南人——或者中国人。

“您从哪里找到的电话本?”

“地上,在里昂火车站一间餐厅的长凳下面。”

他把电话本递给达拉加纳。后者将电话本塞进口袋里。的确,他回忆起去天蓝海岸的那天,他提早到了里昂火车站,也的确在二楼的餐厅里坐过。

“你们想喝点什么吗?”他问自称为吉尔·奥托里尼的人。

达拉加纳很想迅速逃离他们。但是他改变了主意。

“怡泉苏打水。”

“去找服务生。我来杯咖啡。”奥托里尼转向姑娘说道。

姑娘立刻站起身来。表面上看起来,她很听他的话。

“丢了电话本,也许您感到不太方便……”

他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在达拉加纳看来甚至有点无礼。但也许是因为笨拙或害羞吧。

“要知道,”达拉加纳说,“我几乎不怎么打电话。”

对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姑娘又重新向他们坐的这张桌子走来,坐回原来的位子。

“他们这会儿不提供服务了。说马上就关门。”

这是达拉加纳第一次听到姑娘的声音,她的声音嘶哑,而且没有身边这个男子那种轻微的米迪地区的口音。更像是巴黎的口音,如果所谓的巴黎口音可以说明一点什么问题的话。

“您在这一带工作吗?”达拉加纳问。

“在一家广告公司,帕基尔街。斯威尔茨公司。”

“您也是?”

达拉加纳转向姑娘。

“不,”奥托里尼没容姑娘开口就替她答道,“她目前不工作。”接着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令人愤怒的笑容。姑娘也笑了。

达拉加纳急着想告辞。如果他现在不那么做的话,还能摆脱他们吗?

“坦率地说。”他冲达拉加纳弯下身,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达拉加纳又有了昨天听电话时的那种感觉。是的,这个男人有一种猥琐的坚持。

“我出于单纯的好奇……翻了您的电话本……”

姑娘转过头,想装出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您不会因此怨恨我吧?”

达拉加纳直视着他的眼睛。对方也承受着他的目光。

“为什么要恨您?”

沉默。对方终于垂下眼睛。接着,他用同样的,金属般的声音说道:

“我在您的电话本上发现了一个人的名字。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一些他的情况……”

他的声音变得谦卑起来。

“请原谅我的唐突……”

“谁?”达拉加纳很不情愿地问道。

他突然间想要起身快步离开,走向朝着奥斯曼大道的那扇门。呼吸到外面自由的空气。

“一个叫吉·托尔斯泰尔的人。”

他一字一顿地讲出这个人的姓和名,仿佛是为了惊醒对方沉睡的记忆。

“您说的是?”

“吉·托尔斯泰尔。”

达拉加纳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本,翻到字母T打头的一页。他看到电话本上有这个名字,就在这一页的上方,但是他想不起来这个叫吉·托尔斯泰尔的人。

“恐怕我不太清楚。”

“真的吗?”

对方似乎有些失望。

“电话号码还是七位数,”达拉加纳说,“至少应该是三十来年前记的了……”

他翻了翻。其他的电话号码都是今天用的号码。十位。然而这本电话本他才用了五年。

“您想不起任何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事情吗?”

“想不起来。”

要是在几年前,他可能还会显得更加亲切点儿,所有人也都是那么说的。他会说:“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把这个谜弄弄清楚……”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这么说。

“是因为一桩新闻,我正在收集材料,找到了不少,”对方说,“那里面提到过这个名字。所以……”

突然间,他似乎为自己辩护起来。

“什么新闻?”

达拉加纳机械地问了这个问题,就好像他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彬彬有礼的自然反应。

“一桩旧新闻……我想要就这件事情写篇文章……以前我是记者,您要知道……”

但是达拉加纳的注意力消散了。他必须尽快摆脱他们,要不然这个男人会对他讲述自己的整个儿人生。

“我很抱歉,”他说:“我记不起这位托尔斯泰尔先生了……在我的年纪,我们会丢失掉记忆……很不幸,我要告辞了……”

他站起身来,和两位握手。奥托里尼生硬地看了他一眼,就好像达拉加纳辱骂了他,他正打算激烈回骂一般。姑娘则垂下了眼睛。

他向大敞着的、面朝奥斯曼大道的那扇门走去,暗自祈祷那个男人不要拦住他。来到外面,他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真是个怪念头,和一个陌生人约会,而他三个月以来没有和任何人见过面,而且他再也不会因此感到不适了……正相反。在这种孤独之中,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轻松过,早晨或者晚上他还会有非常奇怪的、激动的时刻,就好像一切皆有可能,好像一部电影的片名所说的那样,街角就有奇迹在等待着他……自从这年夏天,生活变得如此之轻盈,这是所有的夏天他都不曾有的感觉,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但是夏天,一切都被悬置在那里——一个“形而上”的季节,这话是他的哲学老师莫里斯·卡文说的。真是滑稽,他想得起“卡文”这个姓,可他却想不起那个托尔斯泰尔是谁。

太阳还在,一片薄雾减轻了点儿热气。在这个时间,奥斯曼大道上没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