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3/6页)

斯通纳对费奇说:“在我必须退休前,如果仅仅是为了照顾劳曼克思教授的突发奇想,我不想退。”

费奇转向劳曼克思,后者说:“我相信,有个很大的好处,斯通纳教授没有考虑到。他可以有闲暇时间搞些创作,而他——”劳曼克思巧妙地停顿了下,“在教学上的贡献又妨碍他创作。这个学术团体肯定会获益匪浅,如果他多年的经验果实——”

斯通纳打断说:“我无意在我人生的这个阶段才开始文学事业。”

劳曼克思坐在椅子里没动,似乎在向费奇求助。“我相信我们的同事是相当谦逊的。两年内,我本人就要根据管理规定被迫腾出系主任的位置。我肯定很想把自己的衰暮之年好好利用一番,我很向往退休后的闲暇时光。”

斯通纳说:“我希望自己仍然是系里的一员,至少等到那个吉利的时刻再说。”

劳曼克思沉默了会儿,接着若有所思地对费奇说:“过去几年,我印象中有那么几次,斯通纳教授从大学的利益出发所做的辛勤努力恐怕都没有获得充分的赏识。我想,评升正教授恐怕是他退休之年最合适的人生高潮。到时举办一场庆祝晚宴——也是一种恰当的庆祝仪式。那应该会相当惬意。虽然今年已晚了点,大多数提升已经宣布,我还是相信,只要我坚持,明年的提升还是可以安排的,以庆祝光荣退休。”

忽然,他想跟劳曼克思玩的这场游戏——而且,说来有些奇怪,还挺享受——似乎显得无聊和下作了。一股倦怠感油然而生。他直视着劳曼克思,有气无力地说:“霍利,过了这么多年,我想,你对我的了解要远远超过这个。我从来不在乎你认为可以‘给’我的东西,或者你认为可以为我‘做’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他停住不说了,觉得实在比自己想象的要疲惫得多。他又努力一把接着说:“关键不是这个,这永远不是关键。你是个好人,我想。你肯定也是个好教师。但在好多方面,你是个无知的杂种。”他又停顿了下。“我不知道你究竟盼着什么。可我不想退休——不会在今年退,也不会在明年退。”他缓缓地站起来,站了会儿,好像在积蓄力量。“两位先生抱歉,我有些累了。我得留待你们去讨论你们不得不讨论的事儿了。”

斯通纳知道这事不会就此结束,但他不在乎。在最近召开的一次全体教职员工年度大会上,劳曼克思在向员工做系里的工作报告时,宣布明年底威廉·斯通纳教授退休,这时,斯通纳站起来告诉教师们,劳曼克思教授弄错了,退休无效,直到劳曼克思宣布的这个时间两年后才会生效。今年秋季学期开始,新任大学校长邀请斯通纳去家里喝下午茶,豪爽地谈到他这些年的服务,谈到报酬不菲的休养,谈到他们大家都感觉得到的感恩之情。斯通纳拿出最怪诞的姿态,管校长叫“年轻人”,而且假装没有听到,所以最后这个年轻人用他能掌握的最具抚慰性的声调大喊着结束了谈话。

但是斯通纳的种种努力显得如此势单力薄,弄得疲惫不堪,超乎自己的想象,到圣诞假期的时候,差不多精疲力竭了。他心里告诉自己,他真的是老了,如果今年剩下的时间还有好多事儿要做的话,就只好任其自然了。圣诞假期的十天,他全都用来休息,好像这样就可以积蓄力量。等为了本学期最后几周重新回来时,他又带着充沛的精力和能量工作起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他的退休问题似乎解决了,不再费神去想了。

一月底的时候,那种疲惫感再次袭来,他好像赶不走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家里,强撑着坐在小后屋那张白天用的床上,做了很多论文指导工作。三月的时候,他开始感觉两条腿和胳臂出现了全面的钝痛。他跟自己说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四月的时候,疼痛开始固定在身体的下半部。他偶尔会错过一堂课。他发现,仅仅从这堂课走到另一堂课的教室,都需要耗去大部分体力。五月初,疼痛开始剧烈,他已经不再当作是个小毛病了。他约了个大学医务室的医生。

经过一系列的化验、检查、问询,其中最关键的部分,斯通纳只是隐隐约约明白些。要求他进行特别的节食,给了些药丸止痛,告知下星期初再过来复查,那时各种化验结果就会出来,然后进行汇总。他感觉好些了,但疲惫仍然不散。

医生是个名叫贾米森的年轻人,对斯通纳说在开始私人行医之前,他在大学里工作了好几年。他长了副粉红色的圆脸,戴着无边眼镜,举止有些斯通纳信任的神经质的笨拙劲。

斯通纳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几分钟,但接待员告诉他,直接进去好了。他走进那条长长的窄窄的医务室的走廊,向贾米森设为办公室的小房间走去。

贾米森正等着他,斯通纳很清楚,他已经等了些时候,夹子、X射线片子和纸条都整洁地摆在他的桌上。贾米森站起来,生硬、神经质地笑了笑,把手伸向他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

“斯通纳教授,”他说,“请坐,请坐。”

斯通纳坐下。

贾米森皱着眉头望着桌上的陈设,抚平一张纸,自己坐进椅子里。“是这样,”他说,“肠子下半段有点梗阻,这个很清楚。在X光片上显示得不太明显,但也没什么异常。噢,就是一小块阴影。但这并不见得就怎么样。”他转了下椅子,把一张X光片放在一副架子上,打开灯,含含糊糊地指着。斯通纳看着,但什么都没看见。贾米森关了灯,转过身回到桌边。他开始变得非常公事公办的样子。“你的血量非常低,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感染。你的沉降系数超标,血压偏低。有些内脏膨胀,好像不是太好,你的体重减了不少,还有——从表现的症状以及我根据这些东西的判断看——”他在桌边挥了下手——“我要说,只有一件事可做。”他僵硬地笑着,带着克制的幽默说:“我们深入进去看看能发现什么。”

斯通纳点了点头说:“那是癌症了。”

“嗯,”贾米森说,“这个词儿太大了。有多种可能性。我坚信是个肿块,但是——嗯,我们还不能完全肯定是什么,得进去看看。”

“我得这个有多长时间了?”

“噢,这个不好说。但是感觉好像——嗯,挺大的,有些时间了。”

斯通纳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你估计我还有多长时间?”

贾米森心烦意乱地说:“噢,现在,瞧,斯通纳先生。”他试图大笑。“我们不能跳着下结论。唉,总还是有机会——如果只是个肿块,不是恶性的,总还是有机会,你知道。否则——否则就说不准了。我们拿不准,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