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2/6页)

他只听到过一次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消息。1949年初春,他收到东部一所大型大学出版社的图书订单,上面说有凯瑟琳的著作出版,而且还简单介绍了下作者。她在马萨诸塞一所不错的文科学院教书,未婚。他尽快买了本她的书。当他双手拿着书时,手指似乎都活了起来,颤抖得那么厉害,都几乎打不开书。他翻了翻前面的几页,看见这样一句献辞:“献给威·斯。”

他的眼睛模糊了,一动不动坐了很长时间,接着又摇摇头,继续看着书,直到读完后才放下。

这本书跟他想象的一样好。文字优美,激情掩藏在某种冷静和智性的明晰背后。他从阅读的内容中看到了她本人,他想。斯通纳很惊讶,此刻看着她竟如此逼真。忽然,好像她就在隔壁房间,他把她的样子定了好一会儿才消失。他双手刺痒,好像刚刚触摸过她。他的失落感,内心藏了很久的失落感,喷涌而出,彻底将他吞没,他任由这股洪流裹挟着,意志已失去控制。他不想搭救自己。接着他又亲切地笑了,好像是冲着某个记忆而笑。他忽然想到,他都快到六十岁了,应该能够不受这种激情和这种爱的力量左右。

可他还是难以超越,他知道,而且永远超越不了。在麻木、冷漠、孤绝的背后,这种力量还在,强烈而稳定,它永远都在那里。年轻时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释放这种力量,他曾经把这种力量投到阿切尔·斯隆展示给他的知识中——那是多少年前?在求爱和婚后的最初那段盲目、愚蠢的日子里,他曾把这种力量投放给伊迪丝。他曾把这种力量投给凯瑟琳,好像以前从未投放过。他还以古怪的方式,而且在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这种力量投到生活的某些关键时刻,也许投入得最充分。这是一种激情,既非心灵也不是肉体的激情,它就是一种综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它们不过是爱情的材料,它的具体内容。对一个女人或者一首诗,它只是说:看哪!我活着。

他无法想象自己老了。有时,早晨刮胡子的时候,他盯着镜子里的影子,感觉这张吃惊地回望自己的脸上并没有身份标记,那双眼睛在一副古怪的面具上显得很清澈。好像他为了某种隐晦的原因,穿了副怒气冲冲的伪装,好像如果他愿意,就可以撤掉那茂盛的白眉毛,那乱蓬蓬的白头发,那塌陷在尖削的骨头上的皮肉,那假装老去的深深的皱纹。

然而,他知道,他的衰老并不是假装的。在这场大战后的几年里,他看到这个世界和国家已病入膏肓。他看到憎恨和怀疑变成一种疯狂,像急速传播的瘟疫般横扫大地。他看到年轻人再次上了战场,好像在一场噩梦的回荡中,充满渴望地奔向毫无意义的毁灭。他所感觉的同情、悲伤是如此老迈,是他衰老不可分割的部分,乃至在他本人看来,自己似乎还没有被碰过。

岁月在疾驰,而他几乎意识不到它们的流逝。1954年春天,他已经六十三岁了,忽然意识到自己顶多只剩四年的教学时间。他试图看到比这个时间更远的前方,但看不到,而且也不愿去看。

那年秋季,他收到戈登·费奇的秘书的一个通知,请他在方便的时候去院长那里坐坐。他很忙,三天后他才找出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

每次看到戈登·费奇,斯通纳都不由自主地小有吃惊,他老得怎么那么慢。他只比斯通纳年轻一岁,看上去不超过五十岁。他已经完全谢顶,脸盘粗壮,没有什么皱纹,散发着几乎是天使般的健康光泽。他步履轻快,最近这些年,开始在穿衣方面经常选择一种随意不拘的效果,经常穿些鲜艳的衬衣和怪里怪气的夹克。

那天下午,斯通纳进去看见他时,他好像很不好意思。有那么一阵子,两人谈得很投机。费奇问了问伊迪丝的健康情况,还提到自己的老婆卡罗琳,还谈到改天应该再聚聚。接着他说:“时间啊。老天,时间在飞逝!”

斯通纳点点头。

费奇忽然出了口气。“唉,”他说,“我想我们得谈谈这事了。你就要——明年就要六十五岁了。我想我们得早作打算。”

斯通纳摇摇头。“现在不急,我还想好好利用下两年的选择余地呢。”

“我料到你就会这样。”费奇说着在椅子里往后一靠,“我不行。我还有三年就退了,我要出局了。我有时会想自己都错失了什么,哪些地方我没去过,还有——见鬼,比尔,生命太短暂。你干吗也不退了?想想时间——”

“我不知道拿这些时间干吗用,”斯通纳说,“我还没学会。”

“好吧,见鬼,”费奇说,“这个年代,六十五岁还很年轻。有了时间可以学些东西——”

“是劳曼克思的原因吧,对吗?他一直给你施压。”

费奇咧嘴笑了。“没错。你怎么想的?”

斯通纳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告诉劳曼克思,我不想跟你谈这事。告诉他,我老迈成这样,变得特别爱争吵和执拗,你都没法跟我说成一件事。这事让他自己来处理。”

费奇大笑着摇摇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会这样去说。过了这么多年了,也许你们两个老混账该放低身段了。”

但是那种正面相迎的交锋并没有立刻发生,等真发生的时候——三月份,第二学期中——并没有采取斯通纳期望的方式。他再次被请求去趟院长的办公室,时间定好了,暗示情况很急迫。

斯通纳晚到了几分钟。劳曼克思已经在里面了。他僵直地坐在费奇办公桌前面,旁边有把空椅子。斯通纳慢慢走过屋子,坐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劳曼克思。劳曼克思在他前面冷冰冰地盯着,一道眉毛挑起来,浑身透着蔑视劲儿。

费奇同时盯着两人打量了会儿,脸上浮出一丝好玩的微笑。

“好吧,”他说,“我们都知道摆在我们前面的问题。就是斯通纳教授的退休问题。”他简略地讲了下管理规定——六十五岁可以自愿退休,不到这个年龄可以自己选择。如果本人愿意,斯通纳要么在目前这个学年结束时,要么在下一年两个学期结束时退休。如果系主任、学院院长同意,这位相关教授愿意,他也可以把退休年龄延迟到六十七岁,到了这个年龄,就要强制退休。当然,除非本人获得过杰出教授称号,得过首席奖,如果情况是这样——

“那种可能性非常渺茫,我相信我们会同意。”劳曼克思干巴巴地说。

斯通纳向费奇点点头。“非常渺茫。”

“恕我坦率地认为,”劳曼克思对费奇说,“如果斯通纳教授能够抓住机会退休了,对系里和学院都是最有利的。有些课程和人员变化,我琢磨了很久,这次退休也便于这些变化的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