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淹没的世纪(第4/11页)

“是意外。”我说。我盯着劳里送的酒瓶,躺在地板上的一摊香槟之中。酒瓶的墨绿色近乎发黑,参差不齐的边缘反射着头顶的灯光。我还一口未尝。我重重地咽着唾沫看向奎克,她面无血色。我知道谈话已经结束了,我不可能再追问了。她真的会故意打坏劳里给我的礼物吗?我扶她回她的办公室,她靠在我身上,她的手臂拽着我的手臂。我能轻易地透过她的皮肤感觉到她的骨头。如今我知道她得了癌症,我能明白奎克有多严重。但她的体内绝不只有癌症。我同样见证着她的心理重塑。

虽然奎克声称自己有幻觉和失眠,但我不会说奎克的意识正在模糊。同她的身体相反,她内心的版图正在无限扩张。在她的记忆某处降下了一座吊桥,她的过去如同士兵的脚步声般迫近。她想要说话,却无法开口。她找不到词语。

“帮忙锁门,”她说,似乎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奥黛尔,酒的事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

“我会在遗嘱里补偿你的。”

她黑色的眼睛闪着黑色幽默。“你在温布尔登有一座酒窖吧?”我也开玩笑道,想帮她振奋精神。

“差不多吧。帮我把包拿来好吗?我得吃药了。”她慢慢地走到饮料桌旁,“喝点杜松子酒吗?”

“不,谢谢。”

我看着她倒了一杯,清澈的液体咕咚咕咚淌入酒杯,她深呼吸让自己振作起来。“这些药太厉害了,”我递给她药片的时候她说道,“我他妈的恨死它们了。”

她的粗话和她声音里的悲愤震撼了我。我强迫自己坐下来,提醒自己我只是一个小员工,必须安静而温和。逼着奎克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显然是不可能的。自电话簿那晚之后我便猜想这事不可能了,如今我又多了一瓶打碎的香槟确认这一点。虽然很挫败,但我必须当她的空白画布。耐心从来不是我的强项,不过只要能让她说话,总好过沉默。

“威尼斯有个家伙叫巴罗齐,”她说,她在皮椅上坐下来,开始翻找她的香烟,“他为古根海姆工作。在斯考特先生的画作诞生的时候,佩吉·古根海姆正想在伦敦开一间画廊。”在积蓄力量继续开口之前,奎克花了一分钟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成功了。画廊在科克街,战后已经面目全非,画廊也关门了。”

“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问题是,她——或者她画廊里的其他工作人员——很善于保存档案。巴罗齐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通信,他寄给了里德,他高兴坏了。”

科克街。我知道这个名字——那张宣传册页上的地址。我的皮肤开始发麻。

“他现在可以证明斯考特先生的画是佩吉·古根海姆的委托作品,是《麦田里的女人》的姐妹作品。”

“姐妹作品?”

“他发现了一封寄给艾萨克·罗布尔斯的电报,不知为何并未发出。收件地址是西班牙的马拉加,日期是1936年9月,询问她还要等多少时间才能收到《麦田里的女人》的续篇,罗布尔斯称之为《露菲娜与狮子》的作品。巴罗齐承认罗布尔斯从未收到过这幅画的定金,不然斯考特先生很可能会有麻烦,显然他并没有任何购买证明,而古根海姆则会争取它的所有权。”

奎克聊起新发现的这一封电报让我惊讶不已,仿佛她自己家里的那封跟这一切完全没关系。她不仅表现得好像打碎香槟酒瓶并非蓄意破坏,还假装我们的电话簿之夜从未发生过。

“《露菲娜与狮子》,”我重复道,“这是劳里那幅画的名字吗?”

“里德是这样认为的。你听说过圣露菲娜吗?”

“没有。”

奎克啜饮着杜松子酒:“斯考特先生的那幅画跟那个故事完全吻合。露菲娜住在公元二世纪时的塞维利亚。她是一位基督徒陶艺家,她拒绝为当权者制作异教圣像,他们就把她同一只狮子一起扔进了竞技场。但狮子不想碰她,于是他们就砍了她的头。有了这个‘续篇’的声明,里德相信自己找到了斯考特先生的这幅画和著名的《麦田里的女人》之间的关联,这很可能会改变我们对罗布尔斯作品的看法。”

我注视着她,坚定地投入一场决绝的战斗:“但你告诉过我艾萨克·罗布尔斯没有画这幅画。”

奎克又吞下一颗止痛药:“我们还有一封电报,来自一位世界级的艺术收藏家,宣布这幅画的确是西班牙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画作之一的姐妹作品,就是威尼斯古根海姆目前收藏的那一幅。”

“是的,但那张相片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我等着奎克开口,但她没有说话,于是我继续道:“我认为她的名字是奥利芙·施洛斯。你家里的那封信上似乎是说,她被斯莱德艺术学院录取了,时间跟艾萨克·罗布尔斯作画的时期重合。我觉得是她画了《麦田里的女人》。”

“好吧。”奎克面无表情,我越发挫败了。

“你觉得她成功了吗,奎克?”

“成功什么?”她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

“你认为她成功去了斯莱德吗?”

奎克闭上了双眼。她的肩膀塌了下来,我等着她揭下面具,说出她在斯凯尔顿大厅里见到劳里的画时便在心中煎熬的真相。她终于要自白了——她为什么会有佩吉·古根海姆的电报和斯莱德的信——她的爸爸为什么会买下艾萨克·罗布尔斯的画,而那画根本就是她自己创作的。

奎克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我都以为她没有呼吸了。她睁开眼睛。“我打算听听里德先生是怎么说的,”她说,“我觉得你也应该一起来。”

我失望地跟着她穿过走廊。但我又近了一步,我很确信。

我们敲了里德先生的门,被告知请进。劳里和他正面对面坐在扶手椅里。“有什么事吗?”里德问。

“如果要办展,巴斯琴小姐和我势必会在前线奔走。”奎克道。我看着她紧紧抓住门框,她在折磨自己。“我们最好旁听记点笔记,好了解你的计划。”

“很好,”里德说,“你们可以坐在那儿,女士们。”

我们看向他指的方向,角落里的两张硬木椅。要么他是在惩罚奎克,要么他就是对奎克的虚弱视若无睹。我坐下来的时候跟劳里四目相对,他看起来很兴奋,他为自己那幅画的前景激动不已。《露菲娜与狮子》放在壁炉上,我仍同第一回见到它时那样震撼,画中的女孩和她手中的断头早已将我的生活变得天翻地覆。如果劳里没有利用它来跟我约会,我们这些人今天会坐在这里吗——奎克会如此崩溃吗,虽然她坚持那是因为癌症和止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