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5页)

“我真绝望了,”亚当说,“我一直在担心家庭问题,所以研究也没什么进展。我们的公寓已经塞满了床铺,我没地方学习。孩子们需要新鞋子,而用电又随时可能被切断。昨天,最小的孩子出皮疹:我们担心是佝偻病。”

“天啊,”布里格斯说,“真叫人难过。”他咬着嘴唇,双手扯着两只耳垂。

亚当举起酒杯,以夸张的姿态一饮而尽。“这就是我和学术生涯的永别,”他说,“明天我就烧掉所有的笔记,在大巴士上找份活干。”

“别,别,你不该如此冲动,”布里格斯说,“我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亚当决断地说。

“我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布里格斯重复道,“别鲁莽行事。”

亚当看着他推开人群,朝豪厄尔斯走过去。系主任还是保持着他在这种场合的老习惯,坐在房间的一隅,背对着大伙,和他的老伙计——两个技术人员一起喝酒。两人负责操作一台制作词语注解索引的计算机,那可是系主任的骄傲和乐子。通常,教职员中只有级别较高的才敢靠近这个小朝廷。偶尔他们也会引见几个特别出众的研究生,但是许多在场的学生最终拿到博士学位离开系里时,只能说——摩西作证——他们总算看到了系主任的背影。

“我已经决定改变论文选题了。”在亚当右耳边有人这么说。是阿里比先生。

“我相信这很明智,”亚当说,“我看选仙妮·霍德,写不出什么名堂来。她是谁,顺便问一句?”

“她是一个在印度出生的英国小说家。如果你能帮忙建议一个别的作家,我会非常感激。”

“埃格伯特·梅利玛许怎么样?”亚当说,“我可以给你提供信息,让你找到他未曾发表过的一些有趣材料。”阿里比一脸茫然。“他是一位不太有名气的天主教小说家和散文家。”亚当解释。

“我还是偏向有印度背景的人。”阿里比说。

“啊,那你可难住我了。”亚当叹了口气。

“或者某个公认的大家。我觉得戴·赫·劳伦斯的象征主义……”

“这个好像已经有人做过了。”亚当说。

“我能和你谈谈吗,爱坡比?”

布里格斯又回来了。他把亚当拉到一旁,像是要搞什么阴谋似的。“系里确实会有一个空缺,真巧,”他嘟囔着说,“我和系主任谈过了,他看起来乐意认可。”

“那太棒了,”亚当说,“我还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呢。”

“我已强烈要求,理由是你的……个人境况,”布里格斯说,“但是十月份之前不可能开始工作。”

“嗯,在那之前,我就将就着混吧,”亚当说,“我对您感激不尽。”

“别走开,”布里格斯说,“我试着找个机会让他和你谈谈。”

“怎么样?”凯末尔问。布里格斯离开后他走过来。

“难以置信,”亚当说,“布里格斯看来觉得他已经帮我弄到了工作。”

“好啊,”凯末尔说,“我说值得一试嘛。”

亚当又拿了一杯半甜不甜的雪利酒用来庆祝。“万事万物都会顺遂,一切的一切都会顺遂。(8)”他开心地吟诵道。他不必返回贝斯沃特的羊肠小道去了。他可以把那段烦心事彻头彻尾地忘记,重新定下心来安安生生写他的论文,并且学着做一个宽厚和善解人意的丈夫。“我要去给芭芭拉打电话。”他对凯末尔说。

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走到门口。他前伸的手里端着的雪利酒杯,看上去就像一个自负、专横的舞伴,引领他领教了一系列动作:复杂的合围,突然的变向,快步的移位,还有让人头晕目眩的旋转。四周,乱哄哄的学术谈话声声入耳。

“我的课题是十九世纪的长诗……”

“一旦你开始寻找弗洛伊德式的象征……”

“这本关于勃朗宁的书……”

“坡说得很对。它的确是一种用语矛盾……”

“……东部盎格鲁方言中的双元音……”

“……每一样东西要么是圆而空,要么是长而尖,如果你想一想这个问题……”

“……书名是《弓与琴》还是《公子哥与撒谎者》(9)……?”

“原来op.cit.(10)是这个意思!”

“……有点像‘咦哦’……”

“……什么都没发表过……”

“……‘十八世纪的热火朝天’,印出来后变成了‘十八世纪的煤气炉’……”

“不,像这样念:‘咦哦’……”

“……等了三年才有东西出现在《注释和疑问》中……”

“如果是‘十九世纪的煤气炉’我兴许就混过去了……”

“……后来换了一批编辑,他们把稿子退回来……”

“我本以为是‘opposite’的缩写……”

“……‘咦哦’……”

三个在场的年轻人正在写反映学界人情世故的小说。他们时不时地离开人数最多的那群来客,退到角落里,在小本子上草草记下一些观感以及睿智的妙语。亚当注意到,其中一个正从另外两人的肩头俯视着他们的笔记,忙着抄录。这时他感觉有人拽他的衣袖。

“梅曼·诺勒(11)——”谢顶男子又来了。

“抱歉,”亚当说,“我得去打个电话。”

酒会会场外面的走廊墙壁上,挂着一个公用电话,其上设置的盔形隔音板简直丝毫不能减弱谈话的噪声,亚当在等芭芭拉接电话的时候,用一节手指堵住左耳。她拿起话筒时,声音听上去出乎意料地轻快。

“嗨,亲爱的,”她说,“听到你的声音真好。今天下午我还以为自己要成寡妇了呢。”

“我听说了。很抱歉我们错过了。”

“没关系,凯末尔很热心,还请我们喝了茶。对了,你整个下午都到哪里去了?”

“噢,呃,我出去了……做研究。听着,我有个好消息。”

“什么样的研究啊?”

“说来话长。我以后告诉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感觉好多了。”

“好多了?”他不安地重复道。

“是的,我又检查了一遍图表,确信我们弄错了。我立即感觉好多了。亚当,我相信我没有怀孕。”

“胡说!”他大声喊道,“你当然怀孕了!”一对正在离开酒会的男女经过时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几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亚当?”

“我是说,你的月经推迟了那么久,今天早晨还感到恶心,”他接着用略为克制一些的语气说,“这些都是明确的信号。”

“可是我最后吃下了早餐。”

“对,但只不过是橘子酱。我清楚地记得只是橘子酱。那只是你嘴馋罢了。”

“亚当,你听上去好像希望我怀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