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页)

“两块。”他大胆地说。

“你喜欢吃甜食嘛。”她就事论事,不再多言。

可他缠着她不放:“您真是很有洞察力。”

“埃格伯特舅舅喜欢吃甜食,”她接着说,“他每个礼拜天祈福完毕,就忍不住要吃巧克力指形小蛋糕。”

“这么说您和您舅舅一起生活?”

不知是何原因,这个问题看似让她忐忑不安,她紧张地搅动着茶匙。

“那是很久以前了。”她说。

对于梅利玛许的记忆显然极易触动对方的感情,看来提起手稿问题还得小心讲究策略。他小心翼翼地应付这场谈话,正如他在衣袋里轻轻数弄着硬币,他摸到的每一枚小钱,对此情此景而言,不是太脏,就是早被用旧磨光,要不就是自以为是“硬”通货而显得俗不可耐。

“您女儿不过来一起饮茶吗?”他终于冒着风险问道。

那双狡黠的灰色眼睛敏锐地看出来了。“她头疼。我希望你下次有机会见到她。”

“我也希望如此。”他赶快回答。

“也许你能把她的想法讲给我听听,爱坡比先生。我承认我弄不明白如今的年轻人。”

嗯,无论如何,他找准了一个说话的机会。

“您自己的母亲也一定这样讲过您,从前。”他面带微笑大胆说道。

罗廷迪恩夫人放下茶杯。“信仰天主教的母亲和她的女儿之间不应该存在不信任。”她似乎用这句话把他死死钳住,摆出一决雌雄的姿态,而下面一句话果然直奔要害:“你是坚持到教堂做礼拜的天主教徒吗,爱坡比先生?”

这下,他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而且没法掩饰自己的窘态。她垂下眼睛低声说:“抱歉。这种问题不该问的。”

“噢,我不介意向您承认。”他苦笑了一下,让她不用在意。

“你是说……”

“我是说总有这样的时候,尽管一个人很懦弱,却宁可别人往最坏的方面想。这是美德对恶行致敬呢。”

“呵。”她就这么说了一个字。

他放下茶杯。

“可以再给你倒一杯吗?”

“谢谢。非常可口。”

她倒茶的姿势很专业,把茶壶提得很高。“弗吉尼亚从小受到严格的教养。也许太严了,但是我对女孩子的教育观念比较传统。”

“弗吉尼亚。”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是个好听的名字。”

罗廷迪恩夫人直盯着他的眼睛。“她结婚时可以得到两千英镑。”她说。

原来如此。两人终于触及水底;而且和大多数水底一样,那是一滩烂泥,谁抱有幻想准要破灭,因为四处散落着被丢弃的陈旧破烂那种可怜兮兮的形状——什么童车啦,水壶啦,自行车轮等等。可是等他口中吐泡,猛地浮回水面,说句俏皮话“您的熟人中的单身汉们可真叫人羡煞了”的时候,他的确佩服她的涵养。只见她微微倒吸一口气,旋即又接过他的话头,肤浅但礼貌地对谈下去。

“你结婚了?才这么年轻?”

“已经有三个小孩了,”他要让对方听个明白,“这让我更加渴望,尊敬的女士,”他接着说,“在您慷慨的帮助下取得名誉和财富。”

“噢,我得很慷慨,是吗?”她逗他。

“慷慨过头才好呢。”

“呵,我担心的正是这个。”

“您怎么能怪我有这种想法呢,看了您友好的来信?”

“噢,那些信!”她意味深长地强调说。

“是的。那些信。”他随声附和,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书柜。她的目光跟随着他,两个人在无声中默默交流。最后,这种沉默变得相当特别,因为彼此心照不宣,自己有很多方面的事情并没有告诉对方,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如果我不曾写……?”她最后问。

“噢,那样的话……”他耸肩的动作,他希望,能表达这一假设不堪设想的后果。

“你会摒弃对名誉和财富的全部渴望?”

“嗯,不,”他承认道,“但总得有材料才行。”

罗廷迪恩夫人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慌不忙把奶油搅和进去。“你得到‘材料’后准备怎么处理它们?”

“读一遍,首先。然后,如果如人所料,确实有趣的话,就据此写些文章。也许还会拿去发表。”

“那你的‘有趣’的标准是什么?”

轮到他直截了当了。“嗯,我认为,比如说,任何有助于了解埃格伯特·梅利玛许和他的社交圈的东西都不会缺乏这种特点的。”

他身子朝后一仰,双腿自然地交叉起来,但这种自然也并非全无造作。罗廷迪恩夫人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她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把钥匙,走到书柜前。她回来时拿着那只黑色文件匣,并把它放在他的怀里。

“给你,爱坡比先生,”她说,“我保管的舅舅未曾发表的作品全都在这里。你出两百五十英镑就归你了。少一分都不行。”

亚当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里,膝上摊开一份厚厚的手稿。他已经有好一会儿不再读文稿了。罗廷迪恩夫人提到的钱款数时不时浮上脑海,使他非出声地嗤之以鼻不可。

黑色的文件匣原来只装有一份厚厚的手稿,还有一叠出版商的来信,以粗鲁程度不一的口气解释他们不愿出版。在其中一封由一家有名望的天主教出版社写来的信的底端,有梅利玛许用潦草的笔迹写下的按语:犹太共济会阴谋压制我的作品的又一罪证。

手稿本身是一整本书,标题是《世俗布道辞与私人祷告文》。亚当刚刚读到关于纯洁问题的布道那一节。

“当我还是个读书郎的时候,”开头写道,

我们跟从一个叫博纳文切尔神父的教会老司铎学习宗教知识。博纳文切尔神父不是基督教界最了不起的神学家;但是他深谙问答式口授教义法,而且对圣母非常虔诚,对于我们这些懵懂的稚子头脑来说,这抵得上成千条论证。

他的道德教义以十诫为基础,对这十条,他逐一讲述。可是当他讲到第六诫“不可奸淫”的时候,他会说,“等我讲到第九诫时我会解释。”等他讲到第九诫“不可贪恋别人的妻子”时,他又说,“等我回到第六诫时我再来讲。”

有些男生那时经常为此嘲笑博纳文切尔神父;但是现在,当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回首读书时代的日子,觉得老博纳文切尔神父在纯洁问题上给了我们有史以来最好的教育。他不加掩饰地回避第六诫和第九诫的做法,除了纯洁正起作用之外还能作何解释?而且老实说,班级里面,甚至包括那些嘲笑他们年迈的老师的学生,没有几个不在私下感到避免了难堪,因为纯洁,所有美德中最羞涩和敏感的内容,未被粗鲁地拽到公开场合进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