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5页)

原先围坐成一圈的多林格尔社团成员们,现在分散成一个个小组,大多数人簇拥在威火神父身边,他正在大谈特谈爱尔兰女孩来伦敦生下私生子的问题。想到自己健康而且还算幸福的家庭,亚当深感自责。母亲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总有人比你处境更糟”萦绕在他脑海。他发觉,这句格言对于消除焦虑,不像过去那么管用了。他的家庭生活也许健康幸福,但条件是家口要保持在可控数字之内。养家糊口业已成为棘手的问题。他真得开始认真考虑明年工作的事了。

学生基督徒会所外面的人行道阴冷而潮湿。戈登广场光秃秃的树木在乔治时代风格房屋正面的衬托下,显得萧索黯然。天空肃杀昏暗。看上去像要下雪。

我耸着双肩,缩在外套里,快步朝英文系的方向走去(亚当·爱坡比或许可以写出这么一段文字)。我和我的导师布里格斯有约。他是一个守时的人,也希望别人准时。我的意思是,他喜欢别人准时。那些为了自己的事业牺牲了很多重要东西的人,经常对一些细枝末节特别在乎。

去英文系要穿过学院后面的一个小庭院。附近似乎四散着很多年轻人,我要晃悠一会儿才能引起学校的勤杂工——琼斯的注意。我总是很注重引起勤杂工、搬运工和类似服务人员的注意。琼斯没让我失望:他脸上泛起笑容。

“你好,先生。好久没见您了。”

“来找布里格斯先生,琼斯。好像附近有很多人?”

“本科生,先生。”他解释说。

英文系的大楼在学院里不算最引人注目,但它历史悠久。粘着烟煤污渍和条纹状雨水痕迹的正面砖墙,被视作世纪之交仓库建筑的极佳典型。大约三十年前,处于扩展期的学院买下这块地产时,他们没有拆除这座建筑,而是以熟练的手法,用企口板把内部分隔改造成教室以及像单人牢房一样狭窄的办公室。它不是那种称得上舒适或者优雅的建筑,但是别具一格。大楼积满污垢的小窗,和二十英尺外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遥遥相望,那里是土木工程系。不过,我毕竟是熟门熟路,一步转进右首的大门,沿着长长的石阶楼梯,往上走去。

布里格斯的办公室在二楼。房门开着,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到走廊上。我敲敲门,把头伸了进去。

“噢,进来,爱坡比。”布里格斯说。

他正在和贝恩谈话,后者最近被任命为荒诞剧教授,这个新增的职位是由一家商业电视公司资助的。我明白,这对布里格斯是一大打击,两个人中他资历更深些,而且他四处谋取教授的位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自己的研究专长是英国散文。没人会愿意为英国散文出钱设立一个专门的教授职位,布里格斯也清楚这一点。他获得提升的最大可能就是等系主任、年迈的豪厄尔斯退休,豪厄尔斯老是吊起布里格斯的胃口,在学期开始时去一家瑞士疗养院休养,却又在假期开始时返回,显出精力充沛,重焕容光的样子,让布里格斯的希望一再破灭。

从两人的姿势可以一眼看出他们的关系。贝恩四肢大摊着,坐在布里格斯凹凸不平的扶手椅中,双腿伸展在棕色的油地毡上。布里格斯站在窗边,手指不安地抚弄着暖气片的凸脊。书桌上放着一瓶打开的英国雪利酒。看到我的出现,他之前疲倦、松弛的身体一下站直了,又恢复了他一贯干练以及遇事有些小题大做的本色。

“进来,进来。”他重复说道。

“我不想打扰二位……”

“没事,进来。你肯定认识贝恩教授吧?”

贝恩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过态度颇为随和。“研究进展如何?”他问。

“我希望很快能开始动笔。”我回答。

“你要来杯雪利果酒吗?”布里格斯在言辞中故意保留了那些冗语(8)。

“谢谢,不过我已经吃过午饭了。”我解释说。

布里格斯看看手表。“喔,确实晚了。你的腕表几点了,贝恩?”

“两点差一刻。”

“我们一直在说话,忘了时间。”布里格斯说。如果布里格斯连准时的习惯也丢了,我认为,他肯定是受了贝恩被提升一事的严重影响。

贝恩站起来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嗯,我觉得我们谈得很透了,”他说,“也许你可以考虑考虑,布里格斯,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布里格斯咬着嘴唇,同时神经质地扯着两只耳垂。这是他忐忑不安时的一个习惯性小动作,你开始时不会注意的。

“我得承认,”他说,“系主任对我只字未提此事让我有点意外。”

贝恩耸耸肩。“当然,你明白我是不在乎这些的,而且我最不希望给你带来任何不便。但是好像系主任希望所有教授”——他在“教授”一词上略微加重语气——“集中在一层楼上。我想你会觉得我在四楼的小房间挺舒服的。至少在上面不会经常被打扰。这么说吧:你可以继续撰写你的大作。”他歹毒地说。布里格斯在写一本英国散文史,已经写了二十年了。

布里格斯刚要开口回答,水汀管子猛地发出爆裂的声响,虽然从底下深处的锅炉传出,但整个房间都感受到震耳欲聋的效果,言语全被淹没。嚣闹声中,我们三人一声不吭地站着不动,各有所思。我感到兴奋,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一场经典的权力与名利之争,这是雄心勃勃的男人们的生活特征,而且实际上也耗费了他们大多的时间和精力。对于一个不经意的旁观者来说,争斗看上去也许无关紧要,但是很有可能这所大学未来的英文研究方向,就取决于这次谈话。

最终,水汀管子的噪声减弱并渐渐消失了。布里格斯说:

“我很高兴你提到了我的书,贝恩。老实对你说,我不想搬动的最大原因就是我这里的藏书。”布里格斯指指他那巨大、丑陋而且虫蛀斑斑的书架,里面放着他收藏的英国散文家的著作:阿狄生、斯蒂尔、约翰逊、兰姆、哈兹利特、贝洛克、切斯特顿……连埃格伯特·梅利玛许也在其中,后者的作品是用白色硬麻布装订的薄薄的一卷,是天主教加尔都西会的僧人们用手工制作的纸张自行印刷的。“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些书安放到你的房间里去。”布里格斯解释道。

这是布里格斯的王牌。他的藏书享有盛名,所以没人敢提议他把书打乱分散。贝恩沉不住气了,看起来正上火:松弛的双颊微微泛红。“我会让琼斯量一下尺寸。”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随后怏怏而去。

贝恩败阵而去,布里格斯顿时面露喜色。毫无疑问,想到琼斯是自己夹袋中人,他甚感欣慰。不过谈话也留下了无形的压力,那杀伤力这时表现出来,只见他一屁股瘫坐在座椅中,显得疲惫不堪、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