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页)

这是一封长信。越往后读,亚当越发不耐烦了。并不是说这些论据糟糕,相反很有道理。他自己也经常援用这些论据。但是他们这种高谈阔论的作派,以及他们对于婚姻使命的完成那种居高临下的关注,并没抓住个体所感受到的问题的要害: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还有安全期避孕法笼罩在婚床上方的焦虑的阴霾……或许改良的新式体温图表之类的东西确实管用,可是体会过不期而至怀孕滋味的人,谁也不会信赖周期性节欲法。Post coitum, omne animal triste est.(7)这点我同意;但决不是在性交前,或者过后好几天。

信读完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一个长着深棕色头发的平胸女孩开腔了,每次类似的场合中她都会这么说:“我们不能在哪里附带说说‘圣体’吗?”

“为什么?”亚当逼问。他对自己的好斗感到吃惊:肯定是啤酒起作用了。棕发女孩吓得缩回去不作声了,平胸几成凹面。亚当有点可怜她,可又不由自主地往下说,“我认为我们在这儿讨论的是凡胎肉身。”

“我同意,”一个最近刚刚离开修道院,剃度过的光头还没长满头发就已订婚的年轻男子说,“除非我们强制神职人员履行婚姻义务,否则将永远一事无成。他们不结婚是不会明白的。”

“罗伯特和我,”他的未婚妻说,“认为我们应该领养天主教孤儿,而不要自己生孩子。但是按目前的节育教规办,风险太大了。我们也许会被婴儿潮淹了。”

其他在场的人赞同地小声响应。未婚妻看似对自己引起的反响很是得意。

“我很想知道,”亚当说,“我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是想使用避孕套,或者药片,还是什么?这封信里没说。”

一片沉默,气氛有些尴尬。弗朗西斯·梅坡清清嗓子说:

“本人认为,这封信只是要表达天主教世俗信徒的关切,并吸引神职人员对这个问题的注意。”

“有谁知道,”一个秃头律师、五个孩子的爸爸问,“避孕药到底允不允许用?我听说卡姆登镇有个神父曾在忏悔室里推荐此法。”

“他叫什么名字?”六七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不知道。”律师实话实说。

“根据本人的理解,”弗朗西斯·梅坡说,“你可以使用药片调节女性的周期,使安全期更加安全,但是不得用来诱发不育。”

“我听说避孕药会让女人长胡子。”贝德福德学院的一个研究生说。“或者导致她在七十岁的时候怀孕。”她打了个哆嗦补充说。

“我倒想知道,”那位出过家的男子说,“爱坡比先生想要什么。”

亚当在座位上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此时全都好奇地转向他。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我不认为有人真的想用避孕套,即使是非天主教徒。这些都不是会让你动心喜欢的东西,对吗?大家一说到这事,好像都见不得人似的。也许避孕药能解决问题,但是我们对此还所知不多。在等待神学家和科学家们把避孕药问题争论透彻之前,我们想要的是可以应付当前处境的紧急措施。眼下的局面是,我们这些天主教徒,把大部分道德精力都耗费在应该坚持还是违反教廷关于节育问题的教义上,可是生活中还有很多远比这重要的道德问题。”

“好!说得好!”一位女士响应。此人热衷的是反对爱尔兰出口马匹供宰杀。

“从实用道德神学的角度看,使用避孕药的问题在于,”亚当继续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得出什么结论,“它必然是一种有预谋的罪恶。你可以猛击某人的头部或者在派对上勾引别人的老婆,然后到忏悔室说:‘神父,我情绪失控了,’并且真心实意地后悔,保证不再重犯,结果一星期后又做出同样的事情,却也不会被认为是伪君子。但是,在药店里又是另一码事了,一开始买药,你就是残酷无情地杀生;而且一旦开了头,你就得定期做,否则便毫无意义。”

“说得非常之好,”趁亚当喘气的当儿,梅坡说,“可是我们对此能做什么呢?”

“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把避孕列为一种可赎的小罪,”亚当灵感突发,“那样,我们全都可以为此略感不安,就像在大巴士上逃票一样,而不违背誓言。”

这番议论看起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他们沉默了良久。

“嗯,”弗朗西斯·梅坡终于发言了,“这无疑是一个新奇的观点。我不清楚是否有什么划分罪孽的机制……不过普遍的共识倒是可以修改的,我想。”

就在此时,门蓦地打开,威火神父走进来。

“啊!”梅坡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您来得正是时候,神父。”

“怎么,有人快死了?”神父呵呵大笑着说。

“不,只是我们正进入神学的深入讨论。这位亚当认为,如果避孕只被视作可赎的小罪的话,节育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难道不是吗?”威火神父故作惊讶地反问。众人笑了起来,既开心但又带着小心,好像他们此刻身在教堂。“有什么喝的吗?”神父一边解衣扣一边问。他的外衣是常见建筑工人穿的那种粗斜纹哔叽布夹克。里面穿了件红色的羊毛衬衫,下身是棕色灯芯绒裤子。多明我会似乎有着非常开明的规定,威火神父在穿着上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亚当经常想,如果——这看似不无可能——神父有朝一日被免去圣职,也没人看得出来。

一杯咖啡递到神父手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细颈瓶,把瓶里盛的什么东西大量倒进杯子。“说正经的,”他说,“这个可赎的小罪——不可赎的大罪的说法早过时了。那是经院哲学家为了消磨漫漫冬夜拍脑袋想出来的东西。什么所有的罪过都是不可赎的大罪。或者,我们换句话说,所有的罪过都是可赎的小罪。最要紧的是爱。爱越多,罪越少。那天我在一个男子静修会上传道,我对他们说,只要心里多少怀着爱,和妓女睡觉也比出于惯性跟自己老婆睡觉要好。看来有人从字面意思去理解我的话,弄得主教生我气了。”

亚当想问,是戴上避孕套同自己的妻子做爱好,还是根本不同她做爱好;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不宜向威火神父提出。他生活在精神生活的边缘地带,那里充斥着罪犯、妓女、杀人犯,还有圣徒,那是一个冒着邪恶人性浓烟的领域,从那里升起的灵魂(如果这些灵魂真能升起的话)因为与邪恶的英勇搏斗而变得坚韧而纯净。相形之下,亚当的道德问题显得琐碎而褊狭,征求威火神父的意见,简直就像动用捕捉巨兽的猎人去逮一只小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