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6页)

可是在外面苦守的女士们感受完全不同。她们从伊斯灵顿昏暗污秽的公寓里,或者贝克斯利西斯逼仄的半独立式连体房中,望着窗外的世界:看到汽车、广告还有商店里的服装,她们觉得这些都很好。她们憎恶博物馆的温暖子宫,是它害得她们既贫穷又寂寞,它每天把她们的男人吞进去,榨干他们旺盛的精力,导致他们即使回到家中,也只是沉默寡言、心不在焉的同伴。这些女人期盼着她们的男人最终从子宫中被赶出的那一天,她们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她们紧握被洗涤剂弄粗糙的双手,发誓孩子们长大后决不让他们做学者。

劳伦斯,亚当心想。该是读劳伦斯的时候了。

他曲曲弯弯走到他和凯末尔经常工作的那排书桌,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亚当曾在他们边上工作两年之久,却从没和其中任何一个说过话:认真、高效的美国人,在古根海姆基金的激励下,像发电机一样活力十足;包头巾的印度锡克人,个个都叫辛格(5)先生,全都在研究印度对英国文学的影响;一脸雀斑、戴副眼镜的女士们不怀好意地窃喜,因为她们在某人的注脚里发现了一处错误;还有博物馆里形形色色的人物——胡子垂到脚部的绅士;穿短裤的女士;穿古怪鞋子,还头戴游艇帽的男子,此人正读一张盖尔语报纸,一把单弦琴立在他桌子旁;那个不停抽鼻子的女人,等等等等。亚当在一张桌子前认出凯末尔的外套和公文包,但是位子上却没有人。

最后,他在北馆里找到了凯末尔。他们通常不在那边工作:那里太热,而且那低矮的四方形布局和绿色陈设,让人有种置身热带鱼水族馆的感觉。北馆主要用于查阅稀有和珍贵图书,里面还有一部分座位留给杰出学者专用,他们享有把书无限期留在自己书桌上的特权。这些书桌很少被占用,除了放有大堆书籍和标有显赫名字的卡片,亚当由此联想到蜡像馆,为了翻新,里面的陈列品被清除一空。

“你在这里干吗?”他低声问凯末尔。

“我在看一本所谓的淫书,”凯末尔解释道,“你得填一张特殊的借书单,只能在负责人的监督下看。确保你看的时候不会手淫吧,我猜想。”

“上帝啊。你觉得我要是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们也会让我这么做吗?”

“想来不会吧,现在你都可以买一本回家,边看边手淫了。”

“你在阅览室里给我留的位子在哪儿?”

“在我旁边。十三号吧,我记得。”

“凡是跟我有关的事情,你好像总喜欢和数字十三联系起来,”亚当怏怏不乐地说,“我不是迷信,但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冒什么险?”

“没什么。”亚当说。

他返回阅览室,驾轻就熟地翻弄着那几册厚厚的目录,填写了一张借书单,借阅《虹》和几本有关劳伦斯的评论研究。随后,他回到凯末尔为他保留的座位,坐着去等。博物馆可以重现的从前那个更为悠闲、舒适的年代的众多情景之一,就是书会送到读者桌前。可问题是图书馆如此庞大——亚当估计藏书多达六百万册——而人手又严重不足,所以从投单借书到书籍送达花去一个多钟头很正常。他坐在带软垫的宽大椅子里,不去理会左近读者们羡慕和指责的眼光。不知为何,阅览室的座位只有大约十分之一带软垫,对这种位子的争夺也异常激烈。

带软垫的座椅舒服极了。亚当想知道是不是布朗隆公司的产品。若果真如此,他觉得自己会真心实意地积极参与下联竞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因为我写论文坐那里

制造商的名字总是印在椅子的底部,不是吗?亚当寻思着能不能把椅子翻转过来仔细瞧瞧,不过他知道这肯定太惹眼。他环顾四周:没人在看。他故意让一支铅笔掉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捡,并趁机朝座椅下面仔细看了看。他隐约看到一小块商标牌,但是看不清上面的字。他干脆把头伸到座椅下面,不料脚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围邻座纷纷投来吃惊、嗔怒或者被逗乐的目光。尴尬,再加上头朝下时脑部充血,亚当面红耳赤,重新在位子上坐好,揉揉自己的脑门。

亚当内心充满自怜。这已经是当天上午他第二次摔倒了。更何况还有那些幻觉。显然,他很不对劲,正濒临神经崩溃。他怀着某种快感又暗自重复了这两个词儿:神经,崩溃。词组唤起对一种安宁和无为的渴望,可以从这个世界无助地撤出,把忧虑的重担转移到别人的肩头。他想象自己虚弱无力地躺在幽暗的房间里,而焦虑的朋友和医生们在他床边交头接耳。或许他们会请求教皇给予他和芭芭拉施行人工避孕的特许。也可能他会死去,这一悲惨的个案会引起梵蒂冈大公会议的关注,而自然法则的教条也会随之改变。这么一来他不就受益无穷了嘛。亚当决定还是不要神经崩溃的好。

工作吧,工作。他开始敏捷地把东西从鼓鼓囊囊的手提袋里拿出来。很快,宽大的蓝皮面书桌上就堆满了书籍、文档、文件夹、索引卡,还有上面涂写着笔记和参考资料的零星纸片。亚当的精力和决心,就像温度计插入冷水中水银柱剧降一样,立即一落千丈。要把所有这一切组织成有条有理的内容,他怎么可能做到?

亚当论文的主题最初是“现代小说中的语言和意识形态”,但是被学术委员会斧削后,变成现在的“三部现代英国小说中的长句结构”。斧削好像并没有使他的任务变得轻松。他仍拿不定主意去分析哪三部小说,也没有想好多长的句子算是长句。劳伦斯,他满怀希望地想,一定写了大量毫无疑问属于此类的句子。

亚当无精打采地翻过一页页笔记,都是关于已经从他论文中剔除的二流小说家的。比如有一大叠纸写的是埃格伯特·梅利玛许,天主教美文家,与切斯特顿和贝洛克是同时代的人,年纪比他们小些。亚当已经写了整整一章,暂时取名为“神圣的俏皮话”,内容是梅利玛许如何运用悖论和对比支撑他浅显易懂的基督教护教学观点。完全是一场徒劳。

亚当打了个哈欠,看看北馆入口处的挂钟。还要等很久他的书才会来。除了自己,每个人看上去都在安安静静、全神贯注地工作:你几乎可以听到大脑飞轮和链齿急转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亚当突然感到心情很矛盾:愧疚、羡慕、沮丧还有反感。反感最终占了上风:他们这样静止不动,画地为牢,也不正常。

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铅笔,试图让它站立起来。他没能成功,铅笔滚落到地面。他小心翼翼地弯腰去捡,身子抬起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被打扰的读者对他皱起眉头。亚当也朝对方皱皱眉。为什么不应该分散他的注意力?分散注意力对精神健康很必要,就像运动有助于身体健康一样。其实,阅览室假如每天清场两次,让所有的学者们排队走到前院做做体操,倒是个好主意。不,这不行——他本人讨厌体操。还是这样吧,阅览室的圆形地面权当一个旋转舞台,每隔一小时,管理员会准点拉动一个杠杆,使整个装置活动起来,带动书桌的辐条来劲地旋转几圈。对,书桌应该还会升降,这样就可以像旋转木马一样柔和地起落。这不一定会影响工作——只不过让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身体放松一下。强健体魄。加快血液循环。没错,他一定要记得把这个想法告诉凯末尔。《大英博物馆法》。他闭上眼睛,沉醉在对那种欢快场景的美好构思中:地板转动着,学者们的座椅升到隔板上方时,他们心照不宣地朝彼此欣然一笑,又缓缓降了下去。也许可以来点轻盈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