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6页)
亚当思考了一会儿,想到了他的岳父。
“因为他们的车来自公司?”
“正是。因此——”
“你想废除公司用车?”
“不,不。那也太直白了。你的谋略意识哪儿去了?爱坡比。我们必须保持在可能的范围内。”
“你可以禁止使用公家车从事娱乐消遣。”
“太难执行了,尽管我确实这么考虑过。不,我想到的主意是这样:所有商业公司、政府机关或者其他机构提供的车辆,都必须在车身两边漆上公司、机关或其他机构的名称,还有相应的商标、标志、盾徽或者产品的图标象征。”
“妙极了。”亚当惊叹道。
“我猜到你一定同意。”凯末尔说,心里得意还装得羞答答的。
“真是经典。这是基于对真相最朴素的渴望。没人可以反对。”
“可是他们会对它恨之入骨!只要想象一下法令通过后,任何一条城郊街道的情景,”凯末尔自鸣得意地说,“所有那些崭新锃亮的车子周身都会涂满‘杰厄斯杀菌剂’或者‘亨氏五十七变(4)’。”
亚当咯咯地笑起来:“我岳父会在肥料中穿梭往来。”他急切地追问:“我们是不是应该规定字母的最小尺寸?”
“好主意。六英寸,你说呢?”
“九英寸。”
“就九英寸。”
两人坐在那儿暗自窃笑了好几分钟。
“你的脸色好多了,”凯末尔最后说,“你刚才看上去怪怪的。”
“我是碰到怪事了。”亚当说,决定把真相告诉凯末尔。“……今天早上来博物馆的路上,”他述说着,“我碰到达洛卫夫人了,她变成了老太太。”
凯末尔不无担忧地看着他。
“要我说,这是因为你希望看到这样,是吧。你是不是过度劳累了?”
亚当佯笑一声,“看起来像吗?”
“这么说来,有别的事惹你烦恼?”
“老是有别的事惹我烦恼的。”
“芭芭拉不是又怀孕了吧?”
“天啊,希望不要;可她早晨感到恶心。”
“啊。”凯末尔说。
重回博物馆后,亚当不经意间问凯末尔:“对了,我们上次到你那里玩是哪一天啊?”
凯末尔查了查自己的日记:“十三号。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也该及早到我们家坐坐。瞧,我正准备给芭芭拉打电话。别等我了。”
“老实说,爱坡比,我看你今天是不打算进阅览室了。”
“我很快就好。”
让亚当郁闷的是,接电话的是格林太太。
“噢,你好格林太太。请让我和芭芭拉说话,好吗?”
“是你吗,爱坡比先生?你拿到你的信了吗?”
亚当早已把那封信忘得一干二净。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袋。信还在。
“嗯,拿到了,格林太太,谢谢你。芭芭拉在吗?”
“我给你往楼上叫一声。”
趁着等候芭芭拉的空儿,亚当掏出那封信,再次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试图单手把信打开,这时芭芭拉拿起了电话。
“喂,亚当?”
“嗨,亲爱的,”亚当说着又把信塞回口袋,“你感觉如何?”
“噢,还行。”
“没再想吐吧?”
“没有。只是一点点。”
“这么说,你的确有恶心的感觉?”
“只是一点点。我说,亚当——”
“凯末尔说我们和他喝酒那天是十三号。那个日子在你的体温图表里处于什么位置?”
“听着,亚当,我这会儿不能讨论那个。”
“为什么不?”
“我就是不能。反正这很荒谬。”
“你是说格林太太在听?”
“还用说吗。”
“那好。我晚点再打过去。不过还是去查查十三号,好吗?”
“不,我不查。”
“孩子们好吗?”亚当假装没听到妻子的话。
“你什么意思?孩子们好吗?不到两小时前你还见过他们。”
“感觉比这长多了。”
“亚当,你没事吧?”
“我挺好。我会再打电话过去的。对了,今天有我一封信。”
“谁写来的?”
“我不知道。”
“亚当,你不太对劲嘛。”
“不,我没事。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今天早上糟透了。我会再打电话的。”
“亚当——”
“再见,亲爱的。”亚当挂断电话,从衣袋里掏出信来。有人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敲了敲。来人正是在豪华轿车里抽粗大雪茄的那个肥胖男子。亚当把门打开。
“如果你用好了,”肥胖男子舞动着手里的雪茄说,“我有个紧急电话要打。”他一口美国腔。
“嗯,我好了,”亚当说着从电话亭走出来,“如果你不介意我指出的话,博物馆内不允许抽烟。”
“是吗?多谢提醒。你有没有零钱?”
“你要多少?”亚当问。
“我想打到科罗拉多州的丹佛。”
“可没那么多。”亚当说。“你大概需要六十先令。或者一百二十个六便士硬币。或者……二百四十个三便士硬币。拐角处有个银行。”他最后说。
“你应该去做行长,小伙子,”美国肥佬说,“把我那会计的计算器拿走的话,他连自己有几根手指也数不清。”
“嗯,哦……如果你想用电话。”亚当客气地朝空出来的电话亭作了个手势,“也许你可以用倒转收费的办法。”
“对方付费?好主意。你们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肥佬说着硬生生把身子挤进电话亭。
亚当嘟囔了一声“再见”,匆忙朝阅览室走去,手里挥舞着他新换的图书证,准备出示。
他穿过像女人阴道般狭窄的过道,进入阅览室这个巨大的子宫。对面,亮光闪闪的一张张书桌旁边,散坐着一些学者,对着书本像胎儿一样蜷缩成一团,这些智识生命的嫩芽由某种巨大的创造力作用于知识网孕育而生,那是取之不尽的学问的卵巢,是目录书架形成的同心圆的内圈。
阅览室的圆形墙壁把学者们包裹在安全的书层里,而在他们上方,穹顶鼓鼓囊囊的庞大肚皮弯成了拱形。日光很少从满是污垢的天窗射进。车水马龙的噪声或其他人类活动的响动,也无法穿透这个暖洋洋、不透气的空间。穹顶俯视着学者,学者俯视着各自的书本;学者们热爱自己的书本,用没有血色的柔软手指摩挲着书页。书页也会回应手指的触摸,并心甘情愿把学识奉献给学者们,让他们做成文件卡收集在小盒子里。学者们从书桌抬起头时,看不到任何让他们分心,任何和他们的书本不和谐的东西,只有子宫那平滑的曲线。放眼望去,没有任何障碍,没有棱角,没有无穷延伸的平行线,没有企望达到遥不可及高度的尖拱:一切都呈弧形,圆滑、自足、完整。学者们再次低下头看书时,感到安全和放心。他们抱着书蜷缩得更紧了,因为他们不愿离开温暖的子宫,在这里,他们依靠电灯提供能量,吸入泛黄的书页发出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