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亚当把小摩托车放在格林太太狭小的前花园里,并罩上一块脏兮兮的帆布。他扯下帆布把它踢到灌木树篱下,看着这玩意儿他就来气。它的前任主人,亚当的岳父,因为公司给他配备了一部小汽车,就把小摩托给了亚当。当时,他真觉得对方慷慨之至,自己受宠若惊。但是现在他坚信这一行为纯粹是出于恶意,目的要末是要致他伤残,要末是想把他彻底毁了完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接受这份礼物时,他曾以为,保养成本由省下的交通费弥补,应该绰绰有余,如今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尤其是在支付修理费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苦笑。但支付修理费还算是亚当的小麻烦。找人修理这个该死的东西要难多了。

国内所有的行业中,亚当得出结论,供不应求的情况在小摩托维修业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从理论上讲,有谁着手满足这一需求保发大财;但是亚当打心底里怀疑,小摩托是否算得上通常意义上讲的可修理:它们是路上的蝴蝶,是生命经长期孕育却倏忽即逝的脆弱有机体。如今,亚当已经掌握了他公寓周边半径五英里范围内每一家修车铺的位置,它们无一例外被破烂不堪、等待修理的小摩托堆得水泄不透。在地板中央一小块空间里,几个满身油污的小伙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摆弄着一两辆被拆卸得不成样子的车,而车主们,还有其他待修车的车主们,在外面焦急地盘桓,想要引起修理工的注意,从而用香烟或钱财贿赂他们。对于生意兴隆的机械行业一窍不通的亚当,在小摩托修理铺里经历了一生中最耻辱又最绝望的时刻。

亚当用带子把沉甸甸的手提袋捆到行李架上,然后把小摩托推上马路。他按常规踩了一脚发动踏板,没想到引擎会一脚就发动,以至于他没能及时旋动油门把手。发动机熄火了。他又踩了十多下也没见一丝一毫的内燃反应。亚当无奈只好采用他发动引擎的惯用步骤,即牢牢抓住车把手,选择好二挡后松开离合器,然后用力快速沿路推动小摩托,越跑越快。当他达到小跑速度时,突然放开离合器。一阵急剧的颤抖从引擎通过车把手传送到他的手臂和肩膀。发动机连喘带咳,亚当只好放慢奔跑的速度。就在他放弃希望之时,发动机活过来了,小摩托拖着亚当快速向前猛冲。亚当就这样双脚腾空,带风帽的粗呢大衣迎风飘摆着,从好奇的主妇和欢呼的孩子们身边飞奔了约五十码的距离总算才取得平衡,爬到车座坐稳当。如此一番用力后,他拉伤的肌肉疼痛地抽搐起来。他放慢速度,小摩托咔嚓咔嚓朝阿尔伯特大桥方向驶去。

通往大桥的入口处有一张告示,要求士兵们行进过桥时不可齐步走,这一来让人们对桥梁结构的安全性很不放心。亚当预见到自己可能成为无辜的受害者,要是虚荣的士兵不去理会告示的话。

——今天上午士气不错,庞森比。

——是的,长官。

——步伐非常整齐。

——是的,长官。报告长官,我们正行近阿尔伯特大桥。

——是吗,庞森比?提醒我表扬军士长,他的士兵行军不错,好吗?

——是,长官。关于阿尔伯特大桥,长官——我要下令不再齐步走吗?

——不齐步走,庞森比?你胡说什么?

——噢,有一则告示,长官,要求士兵们在行进过桥时走乱步伐。我猜想是怕大桥发生摇晃……

——摇晃,庞森比?四十一号部队决不能传出害怕摇晃的名声。

——长官,如果我可以——

——不,庞森比。恐怕这是文职部门侵害军方辖下的一个无耻例证。

——可是长官,我们已经在桥上了——

——庞森比!

——要考虑他人的安全,长官!

——不就是个蓄着长发的懒汉嘛,还骑着小摩托那种破玩意儿。前进,庞森比,齐步前进!

于是,这一队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桥上行进而过,脚步踏在柏油碎石路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桥身将会颤动摇摆,绳索嘣嘣作响,钢梁断裂,桥面坍塌,士兵们漠然在险地边缘踏步,他自己则被猛地抛进冰冷的泰晤士河,只有微弱的一簇水雾标出他和他的小摩托消失在水面下的地方。

亚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竟然朝着停在交通灯前的一辆加长豪华轿车滑行过去,还好他及时刹车停住。他回忆起前面这款车的广告,其中特别强调水箱的散热风扇叶片通过不规则的安装来减弱噪声。亚当从不知道风扇会制造噪声:反正他自己的这辆车被嘈杂的尾气排放声和车体上各种安装不牢的附件的咔嗒声所包围,使他感觉不到这种噪声。

在豪华轿车里面,一个肥胖男子正抽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并冲着一部便携式口述录音机讲话。亚当在车座上转过身,看到一群排队等公共汽车的人神情忧郁。

“O tempora, O mores!(6)”他出声朗诵道,声音安全地淹没在他车子的噪声中。

有个男子离开排队的人群朝亚当走了过来,显然,他以为亚当刚才是在和他说话。亚当认出他是芬巴尔·佛朗尼根神父,自己所在教区的助理神父,在一次私下的民意测验中,他和芭芭拉曾选举他为最有可能阻止英国改宗的神父。

“你愿意载我一程太好了,爱坡比先生,”芬巴尔神父说着已爬上车子后座,“你能在西敏寺附近把我放下吗?”

“你以前坐过摩托车的后座吗,神父?”亚当怀疑地问道。

“没有,爱坡比先生,”神父回答,“但是我相信您是一个非常在行的司机。再说,我开会要迟到了。”

“什么会啊,神父?”亚当问,这时交通灯变了,他和豪华轿车一起开动。

“噢,是哪个意大利来的大老爷要给主教教区的神父作一个有关梵蒂冈大公会议的报告。每个教区有一名神父应邀,于是我们扔硬币决定谁参加,结果我输了。”

亚当把小摩托向一侧倾斜然后向右转弯,后座乘客为保持平衡则试图向相反方向倾斜,那副样子就像帆船运动员。车子颤巍巍地摇摆不定,亚当发觉自己被惊惶失措的神父紧紧抱住,都被抱疼了。他从后视镜中观察到,神父已把黑色卷边毡帽拉下来盖住耳朵,以便把双手腾出来。

“如果你跟着我向同一边倾斜会更好些。”亚当提醒说。

“别担心,爱坡比先生。我随身带着我的圣克里斯托夫圣牌,感谢上帝。”

这些话以及接下来的谈话,在震耳欲聋的小摩托车声和周边的交通噪声中,非得大声吆喝才听得见。

芬巴尔神父对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不太热心,亚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尽管他和芭芭拉,还有他们的大多数天主教朋友,都寄望于教廷能提倡一种更加仁慈和自由的生活。芬巴尔神父关于天主教信仰的观念,大多和他在蒂珀雷里(7)的成长经历有关。看起来,他好像把自己任职其中的伦敦教区当成了一片故土,而这故土在暴风雨中脱离了母国,漂洋过海,直到在泰晤士流域生根。教区实际上至少有半数是爱尔兰人,但是在亚当和芭芭拉看来,这并不足以成为在布道时以怀旧口吻提及“老家”的理由,也不是批准在教堂门庭为爱尔兰共和军囚犯的家属募捐的借口。至于礼拜仪式改革和非教徒的教育,哪怕只是稍微提及这样的计划,芬巴尔神父的念珠就会在衣袋里愤怒地咔嗒作响,而且,亚当怀疑,他随时会一怒冲冠,把教区所有的弥撒书用链子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