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莽撞的时刻(第7/11页)

他已经走到我的前面去了,此时他快速地退回来,把那份复印的手稿硬塞到我的胸口。我停下脚步,手放在两侧,一言不发。我一开始就应该用沉默来对付他的。我本该——这念头我已经动过一百次了——永远待在我那个家里不出来的。我在那里度过的这几年,我建立起来以防外敌入侵来滋扰我的写作的堡垒,以层层的怀疑为基础构建起来的铜墙铁壁——但我还是来到了这里,直视这双闪着狂热的灰色光芒的美丽的眼睛。一个喜爱文学的疯子。又一个。就像我,就像洛诺夫,就像会把自己最为激烈的感情献给一本书的那些人。为什么温柔的比利·大卫多夫不会想到要去写洛诺夫的传记呢?为什么极端无礼、热情洋溢的克里曼不能成为温柔的比利呢,为什么温柔的比利不能成为极端无礼、热情洋溢的克里曼呢,为什么杰米·洛根要属于这两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属于我呢?为什么我一定要得前列腺癌呢?为什么我一定要收到那些恐吓信呢?为什么一个人的生命力会消失得如此迅猛如此残酷?哦,希望生活能够获得不同的意义,不同于书本的意义!

陡然间,他的愤怒冲向顶点,但他并没有把手稿砸到我的头上——我还以为他一定会那么干呢,所以我本能地举起双手来保护我的脸——而是把它们直接扔在了纽约的大街上,就扔在我的脚前面一点点的地方。然后,他飞快地蹿进了车流中,在冒着蒸气的小汽车间狼奔豕突,此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看见这个狂怒的、将要成为传记作家的人被汽车碾得粉碎。

在宾馆里,处理掉我那条浸满尿液的内裤,在洗脸池里擦了一把后,我给艾米打了电话。我想要搞清楚克里曼的手稿是从哪里来的。他给我的那份此刻就放在我的房间里。我从地上把它捡起来带走了。我是一直等到克里曼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后才把它从地上捡起来带回宾馆的。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呢?我没有兴趣看这份东西。我不想进一步参与这出闹剧。在我比现在更为年轻、脑子更好使、更为圆滑、更为狡猾的当年,我已经参与过足够的闹剧了。我不想知道洛诺夫是怎么写他自己和他的姐姐以及他们那伟大的灾难的,我也不想再为了我的信念去争斗——我依然相信这场所谓的灾难根本就不存在。不管这个作家在我刚刚起步的时候是如何地吸引我,也不管就在几天前我还特意去书店买下了他的全集,尽管那些书我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有了,我想要摆脱掉这份手稿,我想要彻底摆脱掉理查德·克里曼这个人,他和他的一切都是我无法评价的,都与我看重的任何事物迥然有别。尽管他的全盘努力感觉就像是在演戏,就像一个伪装成有学识、对文学满怀敬意的浅薄之徒在表演一出鲁莽、讨厌、幼稚的滑稽戏,但我还是觉得他是我应得的报应,就像他是洛诺夫的报应一样。如果我坚持去抵制这个滥竽充数的家伙的意图,他的这个意图是用他的精力、野心、执着和愤怒来支撑的,那么我只能预见到我的失败。在我与艾米通完话安排好怎样把这些手稿还到她的手上后,我要给杰米和比利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取消合同。我要离开纽约,再也不去看那个泌尿专家了。我身上并没有克里曼无比佩服的坚韧不拔的精神,所以我起码不应该再进一步干预此事了。那个泌尿专家并不管用,我也一样不管用。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里我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这或许为我赢得了些许声誉,但我的才华已走到了尽头,我的自我保护也走到了尽头,我很清楚除了消失以外我并没有任何手段来保护我自己。我无法阻止那小子,即使我把艾米带回伯克希尔山或在她的门前放一个警卫,都是不管用的。

同样地,在他处理完洛诺夫之后,我也无法阻止他把他那火热的激情转投向我。一旦我翘了辫子,谁会来保护我的生活故事不被理查德·克里曼玷污呢?洛诺夫不正是把他引向我的文学跳板吗?那我的“乱伦”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会被描写成一个如何道德败坏的人呢?我那个伟大的、寡廉鲜耻的秘密。当然会有这么一个秘密的。当然还不止一个呢。这同样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个人的英名,一个人的成就,可以在传记作者的不断探究下获得最大程度的认可,这种事情历来如此。一个一辈子都在和文字打交道的人,一个一辈子都在写虚构故事的人,在死后依然会被人家记住,只要为这个人编造一个故事,只要用铿锵有力、坚定明确的文笔来揭露出此人鬼鬼祟祟的肮脏生活,只要以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最为微妙的道德问题,同时也不要忘记要怀着其乐无穷的心态。

因此,接下来一定轮到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明摆着的事呢?莫非我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了。

艾米的公寓里没人接电话。我给杰米和比利打了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下录音电话就启动了。我说:“我是内森·祖克曼,我是从宾馆打过去的。号码是……”

突然,杰米本人接起了电话。我应该挂掉的。我根本就不该打这个电话。我应该做这个,我不该做那个,而现在我该做的是另外一桩事情!可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念头,只能被她那迷人的声音勾引过去。我没有从相信我能够改变现状的噩梦中解脱出来——无法改变的现实也发生了变化——相反地,我的想法没有植根于我的现实,而是植根于我的非现实:我的想法是我依然有能力在生命中再发挥一次余热。

“我喜欢和你说话,”我说。

“噢。”

“我想要你来我这儿说说话。”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在沉默中我拼命克制住往日的阴魂逼迫着要我说出来的荒唐话。

“我想我来不了,”她说。

“我希望你能来,”我说。

“这个想法很有趣,祖克曼先生,可是不行。”

我能说什么来打动她呢?我这个疲惫的“往日的幽魂”,既没有惑人的魅力,又没有实战的能力。我就只剩下了可怜的本能:我想,我渴望,我要拥有。还有那想要行动起来的荒唐的决心。终于,我要行动了!

“到我的宾馆里来,”我说。

“你真让我吃惊,”她说。“我从没想到你会来电话。”

“我自己也没想到。”

“你为什么要打电话来呢?”她问。

“自从上次在你家会面后,我就情不自禁有了某种想法。”

“可我恐怕不会喜欢你的想法的。”

“来吧,拜托你了。”

“请你别说了。不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就能叫我越轨的。你以为我是个好斗的人吗?怒发冲冠的杰米?咄咄逼人的杰米?我是个好斗的神经过敏者。你以为理查德·克里曼是我的情人吗?你现在依旧这么认为吗?你到现在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我在性事上已与他毫无纠葛。你在幻想着的女人并不是我。你能明白遇见比利对我是多大的宽慰吗?当我不同意他的意见时我不会听到他一个劲地在那里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