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48(第3/4页)

史蒂芬有些犹豫,但只是片刻。接着她猛然站起身来,与玛莉共舞。

那个眉毛饱受折磨的英俊男子礼貌地向华勒莉·西摩一鞠躬,遭到拒绝后接着找蓓特,没想到蓓特欣然接受,让珍妮感到有趣极了。

布洛凯来了以后坐到桌边,此时爱刺探与愤世嫉俗的情绪高涨。他用冷静且观察力敏锐的眼神看着史蒂芬,看着蒂琪引导摇摇晃晃的宛妲跳舞,看着蓓特被那个英俊男子搂在怀里,看着所有舞者挤来撞去。

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浓。布洛凯点了根烟:“华勒莉亲爱的,怎么样?你看起来好像一尊愤怒的大理石雕像。和善点,亲爱的,和善点,你自己得过日子,也得让别人过日子,这就是人生……”他挥了挥细致白皙的手,“去观察它,人生非常美妙,亲爱的。这就是人生,爱情、反抗、解放!”

华勒莉露出惯有的平静浅笑说道:“我想我比较喜欢以前我们都是烈士的时候!”

跳舞的人逐渐回到座位,布洛凯刻意去坐在史蒂芬旁边。他低声说:“你和玛莉跳得很有默契,你们快乐吗?玩得愉快吗?”

史蒂芬最恨他这种爱打听的意向,这种靠她的情绪来滋养的意向,于是掉过头冷冷地回答:“是的,谢谢,今天晚上过得还不错。”

这时候,老板来站在他们桌旁,向布洛凯微一欠身便唱起歌来。他的嗓音是高亢悦耳的男中音,歌曲内容是关于不得不提早结束的爱情,关于以死亡终结而获得救赎的人生。在这种地方听到这样的歌非常奇特——充满忧伤也非常感性。有几对情侣眼中含泪——流泪的原因恐怕不只是忧郁的歌声,还有香槟。布洛凯又点了一瓶以安慰老板,随后不耐地挥手要他离开。

接着大伙儿继续跳舞、继续点饮料,爱侣们也继续调情。老板转换了心情,忍不住要唱一首关于巴黎最低级的夜总会的歌。他边唱边像只杂耍的狗一样蹦蹦跳跳,边扮鬼脸,边用手打拍子,指挥着从桌边扬起的客人合唱声。

布洛凯嫌恶地耸肩叹气,史蒂芬再次瞥向玛莉,但她发现玛莉并没有听懂歌曲中不可原谅的含义。华勒莉和珍妮·莫瑞说着话,聊着她圣托贝的别墅,聊着花园、大海、天空,和她为一座绿色大理石喷泉所画的设计图。史蒂芬可以听见她迷人的声音,那么有涵养、那么冷静——那声音本身就和喷泉一样清凉。这个女人如此泰然自若,还能让自己如此超脱,真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华勒莉对那首歌置若罔闻,她不只关起耳朵,也关起了心神。

这里头开始热得令人难以忍受,拥挤得无法跳舞。眼皮沉重、嘴角松垂、头靠在肩膀上,有人在接吻,角落一张桌子旁有人正吻得热烈。空气中散发着酒精等的恶臭,史蒂芬觉得无法呼吸。蒂琪没有掩嘴,打了个天大的哈欠,她还够年轻,会很想睡。但宛妲受到眼睛的怂恿,整个眼里充满色欲,蓓特看了不得不哀戚地摇摇头,喃喃说起卡士达将军的事。

布洛凯起身付了账,他好像因为被史蒂芬冷落而在生闷气,已经大半个小时没说话,现在又断然拒绝再继续陪她们。“我要回家睡觉了,谢谢……早安。”她们挤进车内时,他不高兴地说。

她们又去了两间酒吧,却都只停留短短几分钟。蒂琪说很没意思,珍妮·莫瑞也有同感——她提议再到“阿雷克”去。

华勒莉斜扬起一边眉毛,呻吟了一声。她觉得无聊至极,肚子也饿坏了。“我真的很希望能吃一点冷鸡肉。”她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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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穷其一生都未曾忘记那间名叫“阿雷克”的酒吧给她的第一印象——那是悲惨军队中最悲惨的人碰面的地方。那些惨遭其他男性同胞凌虐,最终踩在脚底下的残兵败将,经常聚集在这个冷酷无情、交易毒品、交易死亡的场所;他们受世人蔑视,也不得不蔑视自己,似乎完全救赎无望。他们成群地坐在桌边紧紧围聚,鄙陋却俗丽、胆怯却叛逆——还有他们的眼睛,史蒂芬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眼睛,倒错者忧烦、痛苦的眼睛。

这些人涵盖各个年龄层、各种沮丧程度、各种身心病态程度,不时仍会高声尖笑,仍会和着音乐节奏用脚打拍子,仍会随着乐队演奏一块儿跳舞——在史蒂芬看来,那仿佛是死亡之舞。许多人手上都戴着一枚华丽的大戒指,许多人手腕上都戴着醒目的手环,只有在这样的聚会场合,这些男人才能戴上他们身上那些首饰。在阿雷克,他们可以大胆地展现这样的品位——他们本身还剩下什么,就在阿雷克变成什么。

他们失去了所有社会尊严,失去了所有为男人指引方向的社会航图,也失去了神授权每个会呼吸、活跳跳的生物都能拥有的同伴情谊;他们遭到憎恶、唾弃,从老早以前就受到无止境的迫害,如今甚至比敌人所认知的还要低贱,比天地万物最无用的残渣还要无望。因为他们许多人视为美好、无私,有时甚至于高贵的情感,全都蒙受羞辱,被称为罪孽深重而可耻,既然如此,他们自己也就渐渐堕落到世人对他们感情评价的层级上。史蒂芬厌恶地看着这些酩酊大醉、吸毒过量的男人,却又感觉到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阿雷克这个不幸的酒吧里四下蔓延;可怕是因为若真有上帝,他必然会为如此极度的不公大发雷霆之怒。他们的命运比她还可怜,因为有他们,这世界更应该受到重大报应。

阿雷克这个魔鬼,这个出售梦想、分送洁白胜雪的幻想的人;阿雷克,这个贩卖小包可卡因换取大把钞票的人,此时正面带微笑、卖弄着花哨动作在隔壁桌开酒。

他放下酒瓶说:“好啦,小姐们!”

史蒂芬看着那群男人,他们似乎颇为沾沾自喜。

墙边坐着一个软趴趴的秃头男人,手指缓慢无力地捻着一串琥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向谁祈祷,又在祈祷些什么——他独自坐在那里,手中拿着那串可耻的念珠,看起来很可怕。

乐队奏起了一步舞曲。蒂琪还在跳舞,但舞伴换成了蓓特,因为宛妲现在已经无力跳舞。但史蒂芬不想跳,不想在这群男人当中跳舞,同时也伸手制止玛莉。尽管能感觉到他们剧烈的痛苦,她还是无法在这个地方和玛莉跳舞。

有一名年轻人和友人正要经过,被拥挤的跳舞人潮挡在她的桌前。这名年轻人弯下身子,脸几乎凑到史蒂芬面前——一张灰暗、受毒品摧残的脸,嘴巴还不停颤抖。

“姐妹。”他低声喊道。

她一度想抡起拳头去打那张脸,将它消灭。但就在刹那间她看到那双眼睛,回想起一只不幸的动物,惊恐惶惑,膨胀欲裂的肺部流着血,被追得逃无可逃,不停地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一个藏匿处,一点希望——接着是那个念头:它在寻找造它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