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48(第2/4页)

珍妮·莫瑞个子很高,几乎和史蒂芬一样高。她仪态优雅,穿着一件白色低胸缎面背心,颈间佩戴着珍珠项链,无论衣着或发型都完美无瑕,那头风格强烈的深色伊顿短发非常适合她。她侧面轮廓像希腊人,眼睛的颜色湛蓝,整体而言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年轻女子。到目前为止她生活相当忙碌,没有特别做什么却又什么都沾一点。但现在她是华勒莉·西摩的恋人,终于得到了一定的名声地位。

华勒莉淡定漠然地坐在一边,随意扫视着咖啡馆的目光里没有太多批判,但好像在说:这整个世界到底还是变得非常丑陋,不过对某些人来说,这无疑是乐趣所在。

从室内另一端沾满污渍的吧台,传来毕乔先生的爽朗笑声。毕乔先生对顾客很亲切,噢,他可亲切了,几乎就像个父亲一样。但凡事都逃不过他冷静的黑色眼睛——这个毕乔先生,自有其专长。一个人能沉迷的收藏项目众多,有古老的瓷器、玻璃、图画、钟表与小古玩;有善本书、挂毡、无价珠宝。毕乔先生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它们没有生命——他收集的是倒错者。这个毕乔先生有一张像老去的龙骑兵的脸,刚刚结完第二次婚,已经有六个婚生子女,不料竟是如此病态。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只意志坚定的优秀种马,因此年轻的妻子很快便怀孕了。是啊,他是个最勇猛的正常男人,可怜的毕乔太太最清楚这一点了。但酒吧后面有一间不通风的小密室,这个奇怪的男人就在这里分类记录他的收藏。小室的墙上挂满了签名照和不少素描,每个相框背后都工整标示着一个小号码,与一本上锁的皮革笔记本内的号码相对应——他早已养成习惯,早上拿牛奶回家以前一定会写笔记。客人会看到自己的脸,却看不到号码——谁也没想到有那本上锁的皮革笔记本。

开店营业之前,毕乔先生会和一些老友到这里面来喝杯啤酒或一小杯烈酒,有时候就像其他收藏者,毕乔先生也会容许自己变得唠叨。他的友人们对多数照片都烂熟于心,也熟知它们的故事,几乎不输给他,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一再重复许多老掉牙的故事,让客人感到乏味。

“很有意思的一群人,不是吗?”他会咧嘴笑着说,“看到那个男人了吗?是啊,非常优秀的诗人。他是喝酒喝死的。那时候喝的是苦艾酒,他们喜欢,因为这种酒会给他们莫大的勇气。那个人来店里的时候像只受惊吓的白老鼠,但是见鬼了!他离开的时候大吼大叫像头公牛……那当然是苦艾酒的关系,它给了他们很大的勇气。”或是:“那边那个女的,可真是个怪人!我记得很清楚,她是德国人,名叫艾尔丝·范宁。战前她会带一个在巴黎这里萍水相逢的女孩来,就是个普通妓女,真是怪到极点。两个人爱得很深。她们会坐在角落的桌子,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一张。她们从来不多说话,酒也喝得很少,以喝酒来说,这两个人不是好顾客,但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也不太介意——我几乎喜欢上了艾尔丝·范宁。有时候她会一个人来,来得很早。‘毕,’她会用口音恐怖的法语说:‘毕,她绝对不能再回那个地狱去。’地狱!见鬼了!亏她说得出口!告诉你,这些人真是不可思议。后来那个女孩回去了,当然会回去,艾尔丝就跳塞纳河自尽了。告诉你,这些倒错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但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这么悲惨,毕乔先生觉得有一些还挺有趣的。他可以说出许许多多争吵情节和无数不算严重的出轨行为。他还会模仿说话神韵、手势、走路姿态,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个时候朋友们就不觉得无聊了,他们会坐在那儿忍不住捧腹大笑。

此时放声大笑的是毕乔先生本人,他一面说笑一面暗中观察顾客。和玛莉坐在门边座位的史蒂芬,可以听见他响亮快活的笑声。

“天哪,”精神还没有被啤酒提振起来的蓓特叹气道,“今天晚上有些人好像真的很快乐。”

宛妲不喜欢谄媚的毕乔,自己又心烦意乱,便生起气来。她听到一句特别粗俗的亵渎言辞,即使在这个愚蠢的亵渎年代也很粗俗。“王八蛋!”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激动地骂了一句更不中听的。

“拜托,闭上你的嘴!”蓓特大吃一惊,连忙抓住宛妲的肩膀高喊道。

但宛妲只想捍卫自己的信仰,而且是用一种有点特殊的语言。

店里的客人开始转头注视,宛妲带来不少娱乐效果。蒂琪咧着嘴笑,一面有技巧地煽风点火,并未察觉到宛妲本身的悲剧色彩。因为尽管有一颗温柔慷慨的心,蒂琪毕竟还只是个不成熟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怎么打战发抖,因此依然还是个不成熟的年轻人。史蒂芬焦虑地瞅了玛莉一眼,半想着要结束这场混乱的聚会,却见玛莉一手支着下巴,宛妲的情绪爆发似乎并未惊扰她。当她与史蒂芬四目交会,甚至还微微一笑,然后接受了珍妮·莫瑞递上的烟;这份平静、自信的漠然当中,有种感觉和她的年轻很不搭调,史蒂芬看了心头一震,忍不住也赶紧点了根烟,而蓓特还在努力地安抚宛妲。

华勒莉带着特有的谜样微笑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下一个乐子了?”

她们付了账单,并说服宛妲稍后再来修理那个谄媚的毕乔。史蒂芬和蒂琪各抓住她一只手臂,连哄带劝地将她架上车,接着所有人也统统挤进去——只有蒂琪坐到驾驶旁边,好替傻里傻气的波顿指路。

· 3 ·

到了“水仙”,她们很是惊讶,因为乍看之下就像最枯燥乏味的家庭聚会。时间很晚了,主厅里却没有顾客,因为不等到巴黎的教堂敲响午夜钟声,“水仙”几乎不会睁开眼睛。在一张铺着红白相间桌布的桌子旁边,坐着老板和一个被尊称为“夫人”的女人,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和一个拔掉了不少眉毛的英俊年轻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嗯……反正还是像个家庭聚会。史蒂芬推开简陋的两扇门时,他们正气定神闲地玩着纸牌。

厅里的墙面挂着镜子,镜子上画满了丘比特也布满了苍蝇。就在厕所旁边的厨房,传来一股淡淡的混合气味。老板立刻起身与客人握手。看来每间酒吧都有特定的社交习惯。在“理想”就得分享毕乔先生的黄色笑话,在“水仙”就得和老板郑重握手。

老板很高,骨瘦如柴,胡子刮得很干净,有张像修道僧般的嘴。他的脸颊涂着淡淡的腮红,眼皮上了淡淡的眼影,但眼睛本身蓝得有如婴幼儿,并带有责备与相当惊讶的眼神。蒂琪为了捧场,点了香槟;这酒温温甜甜的,劲头大得让人不舒服。只有珍妮和玛莉和蒂琪自己有勇气尝试这种奇怪的饮料,宛妲还是喝白兰地,蓓特还是喝啤酒,史蒂芬则喝咖啡。倒是华勒莉·西摩造成些许混乱,因为她温和地坚持要喝柠檬水,新鲜柠檬现榨的。不久,客人开始双双对对地上门。找到桌位坐下后,有了那令人不舒服的香槟和彼此相伴,很快便忘却这个世界。从一个隐秘的壁凹处冒出一个女人,提着一整篮“不情不愿”的玫瑰。这个壮硕的卖花女戴着一枚宽宽的结婚戒指——因为她不正是个最有品德的人吗?但她的眼光既精明又敏锐,专找那些比较明显的情侣下手。史蒂芬看着她四下游走,忽然替那些玫瑰感到羞耻。一下子老板点了个头,音乐响起;一下子乐队的喇叭一吹奏,跳舞开始。蒂琪和宛妲率先开舞——蒂琪笨重稳固,宛妲踉踉跄跄。其他人也跟着下场。这时玛莉将身子探过桌面低声问道:“史蒂芬,你不跟我跳支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