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7页)

讲完这些话之后,他就像一个统帅对士兵一样下达了命令:

“把被告带到这里来!”

仿佛是从高高的松树上被射伤的松鼠,我的心又沉了下来。两个卫兵急忙退到地下室的深处,就好像潜入潮湿的黑暗中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出现了,不是带着,确切地说是拖着一个女人。这是莱娜塔。她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的修女服撕破了,两只手被捆在背后。当他们把莱娜塔带近桌前时,在火把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她煞白的脸。我很了解她的脸部表情的所有特点,顿时明白了:她正处于中魔发作后的极度疲惫状态。此时,认识到自己的罪孽和对死亡的不可遏止的渴望总是在她的意识中占主宰地位。当卫兵放开她时,她差点儿没摔倒在地上,但她控制住自己,站到法官面前。她像一根风中的茎秆一样弯着身子,几乎没有抬起头,只是偶尔用模糊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似乎不明白所看到的一切。我想,她没有看到我坐在她的法官的同事中间。

福马法师一声不响地盯着莱娜塔好几秒钟,像一只猫在细看捉到的一只老鼠;然后他用仿佛割断我们的沉默的刀锋一样尖利的声音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莱娜塔微微抬起头,但没有看提问的人,用轻轻的、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回答道:

“我的名字被夺去了。我没有名字。”

“记下来:她拒绝说出自己的、在神圣的洗礼中给她起的基督教名字。”

然后,福马法师又转向莱娜塔,教训道:

“亲爱的!你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你与魔鬼交往的见证人。除此之外,这个修道院虔诚的女院长还告诉我们:自从你,当然,是带着引诱和毁掉这个寺院虔诚的修女们的灵魂这一罪恶念头在这里住下以来,这里发生了一些渎神行为。你所有的同谋都已在我们面前忏悔了,揭露了你可耻的阴谋,所以,你矢口抵赖是无济于事的。你最好诚心地坦白自己所有的罪孽和企图。那样的话,我会根据圣父本人的权力答应宽恕你。”

我斜着眼睛看了一下教士,我觉得他微笑了;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许诺中,“宽恕”这个词总是意味着“对于法官们来说的宽恕”或者“对于国家来说的宽恕”,而“生命”一词在宗教审判官的许诺中总是意味着“永恒的生命”。但莱娜塔没有发现提问人话中的狡黠,或者,也许她已无所谓,不管是在谁面前悔过,只要是心怀坦诚就行;她以前在我们亲近的幸福时刻就是这样心怀坦诚地向我坦白过自己的感情。此时她回答道:

“我不寻求任何宽恕。我希望并且寻求死亡。如果我在这里能赎回自己的罪孽,我相信在最后的审判中上帝会宽恕我的。”

福马法师看了我一眼,问:“记下来了吗?”接着又问莱娜塔:

“那么,你承认与魔鬼签订了协议?”

莱娜塔回答道:

“我的罪孽是可怕的,即使我从早到晚地说,也说不完所有的罪孽。但我宣布了与魔鬼脱离关系,我想,上帝接受了我的忏悔。我不为自己的罪孽辩解,我以活着的上帝的名义向你们发誓:我来到这个寺院是寻求安宁和安慰,而不是带来纷争。上帝准许我在这里也躲不开我的敌人,把支配自己的权力交给了它。烧死我吧,法官先生们,我渴望火,就像渴望解脱一样。因为在尘世上没有我能平静生活的地方!”

莱娜塔克服了自己的虚弱,激昂地说出了这些话。幸亏我没和其他法官坐在一起,因为当我听到这可怕的自白时热泪盈眶。然而,它们没有对多米尼加人产生任何影响,他打断莱娜塔的话,说道:

“你等一等,亲爱的。我们现在问你,你来回答。”

说完,福马法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根据各种特征我认出那是施普雷格尔和因斯基托尔写的《关于巫师和降灾的女人》。他翻着这个手册,开始向莱娜塔提出一个个详尽的问题,这些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回答我都应该记录下来,尽管有时绝望地咬紧牙关。整个这次审问,我当时是怎样记录的,现在我就将怎样在这里转述下来;因为每一个致命的问题都像章鱼的触须一样扎在我的心口上,而莱娜塔每一个令人痛苦的回答都如同自童年时起就背诵下来的祈祷词一样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想在这个真实的故事中复述这个记录时,我没有改动其中的任何一个字。

同时我要指出,对于最初一些问题,莱娜塔回答得很迟缓,很简洁,断断续续,她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说话十分吃力;但不知怎么地逐渐活跃起来,甚至站稳了脚跟,她的声音也变得有力了,又像平时那样响亮动听了。对于最后几个问题,她是带着某种兴致回答的,她顺从地解释了所有提出的问题,甚至很乐意地、详尽地说了许多其他无关的细节,按照自己的习惯,不知羞耻地涉及一些无耻的事情,好像是在故意寻找越来越多的可怕罪证来控诉自己。回想我与莱娜塔共同生活中的事例,我倾向于认为:她忏悔中提到的事情绝不都是真的;假若不是某个怀着敌意的魔鬼当时控制了她的灵魂,用她的嘴说话以准确地毁掉她的话,那么,很多话都是她出于某种我不明白的目的自己虚构出来的,无情地诽谤自己。

我还要指出,随着审问的进展,福马法师看上去就变得越来越满意。我注意到,当他听莱娜塔不知羞耻的自白时,他鼻孔翕动着,他欠身起来时,支撑的手上面的青筋鼓胀起来;当他看到自己的意图和希望得到实现时,他的整个身体由于过度高兴而晃动着。与此相反,大主教在审问开始后很快就显示出疲倦的样子,丝毫没有表现出他早上使我感到惊讶的那种坚定性;可能是地下室污浊的空气使他难受,坐在木凳上不舒服,或者,是他在修女玛丽亚的直认不讳中没有发现任何有意思的地方。而伯爵一直保持着严肃、稳重的神态,他的脸没有暴露出任何内心的活动,只是偶尔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制止我——当我在可怕的场面中失掉自制力,马上就要喊出声或者做出某些不理智的行动时;那当然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只能使我自己作为罪犯的同伙立即被抓起来。

我现在就开始准确地转述整个审问的情况。

这就是我亲手写在宗教审判的法庭记录本上的文字,它们可能还要长时间地保存在某些案卷集里。

问:是谁教会你巫术,是恶魔还是它的某个学生?

答:恶魔。

问:你自己又把巫术教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