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9页)

次日清晨,我一觉醒来时又像往日那样精神抖擞,浑身是劲,可是我发现,自己昨日作出的那个决定在心底已孕生出坚实的根基,已萌生远远地伸展开去的枝叶,犹如一棵小树苗,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已长成印度的大菩提。我已经没有任何激动,但完全明确地向莱娜塔断言:我已打定主意去钻研魔法,因为我看不出还有别的方式可为她效力,而她正期待着我拿出什么绝招来。我补充道,当你像一个贫寒的求情者向债主讨饶时那样去求拜魔鬼时,你得到的不可能很多,因为魔鬼,看上去也只听从那些像主人对待奴仆一样居高临下地命令它的人的话;我还声言,一般来说当以知识的力量去攻入魔鬼的世界,而不应凭借占卜算命星相之类令人可疑的妖道魔法的魅惑之术。在作这样的补充时,我当即又在莱娜塔的面前,把整个探索神魔鬼道的科学的学术进展给勾勒了一番,诸如魔法学、恶魔学、卜相学,等等。

莱娜塔非常入神地听我讲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原来率先将我引入恶魔世界的她,这时却对我声称,她本人绝对地反对我的这一提议,并且毫不迟疑地、也相当令人信服地把我所欲一试的这件事情的全部困难与全部危险都向我一一展示出来,她甚至认为此举整个儿是不必要的。进而,她还对我说,钻研魔法这事需要许多年月,需要一定的知识准备,那些隐而不露被深深珍藏着的奥秘是从不信赖什么书籍的,而只是经那些特选者之口,从老师到学生一代又一代口传下来。最后,她声言,她将不接受我这样的牺牲,她将把我的诺言归还与我。但是,我对她所陈述的这些理由都有异议:我说,作为一名骑士,我是不能放开一切可以寻思出来的、对拯救她有用的办法,而不去利用一下就抛开一位女士的。对于一个有心人,一个心明眼快的人,那隐现于魔法学著述的、字里行间的一些暗示,就已足矣;我欲企及的并非那被禁闭的知识领域里的所有奥秘,而仅仅是获取那对达到很实际的目标有用的某些情报,以及诸如此类驳击她的论点的话语。

从这番交谈中,莱娜塔分明看出我是不想让步的,于是,她试图来吓唬我,她向我披露了她自己与魔法过从甚密时的心得,当时她大约对我道出了这样一些东西:

“鲁卜列希特,你不了解你欲涉足的领域。那里除了恐惧别无其他东西,法师们——这乃是一些最不幸的人。法师生活在令人痛苦的死神随时随地的威胁之中,只有凭借毫不松懈的活动与意志的极度紧张,方可将那凶猛的精灵制服住,那些精灵可是随时准备好了欲用其兽牙把法师撕咬成碎片。整整一大帮虎视眈眈的怪物暗中窥视着法师的一举一动,密切关注着他是否遗漏了什么,忽视了什么,放松了什么细微的警觉,只要有机可乘便凶猛地朝他扑将过去,你设想一下那种玩狗者或戏蛇者,他没日没夜地呆在那关着疯狗、或毒蛇的笼子里,而他的钢鞭一举起,烙铁一按下,只会招惹起那些动物更为膨胀的凶狠劲——法师就过着这种日子。作为这种无休无止的磨难的一种犒赏,他得到的却是被奴役,那迫不得已地服役于一些卑劣的魔鬼,那些魔鬼知识并不渊博,远非无所不能,反倒总是狡猾奸诈,随时准备去干背叛以及任何龌龊不堪的勾当。”

莱娜塔的这些异议让我觉得十分甜美,犹如那穿过雨天的一束阳光,因为在这里,我头一回看出她对我的命运的关心,但我还是毫不动摇地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准备同意那一切正是这样,但恐惧还从未束缚住我的手脚。凶恶的精灵本也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但它们失落了上帝那高洁的品德,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切物象那样,除了个人的与造物主那强大无比的意志力之外,那些精灵也不可能不服从自然规律。所要做的事仅仅是去认识这些规律,我们会有能力去驾驭这些恶魔的,犹如如今我们利用风力去推动轮船的运行。毫无疑问,风要比人强大无数倍,有时风暴还会将船掀翻把它摔成一块块碎木片,但是在平日里船长总还能把他的货物运载到码头。我清楚,当我在风暴中,在九级风中还鼓起风帆前行时,我会给我们的轮船,给坐在其中的你,招致一些很大的危险,但我们并没有别的办法。”

在我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我们的交谈就戛然而止。

很快,我就有机会确信,莱娜塔一边驳击我一边也说了许多反对她自己的信念的话语,魔法以及整个探索奥秘的学科知识对她的吸引力实际上更大,远甚于我。不过,为了忠实自己的角色,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总装出一种姿态:对我所操心的那些事情她总是鄙夷不屑,不愿给我的工作以丝毫的帮助,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完完全全单枪匹马地奋斗,独自一人去克服转向新的道路时所要遇到的最初的、通常也是最困难的波折。

在我当大学生的年月里,我曾与一位书商相识,那人住在红山,他是一个老古怪,名字叫雅科夫·格洛克。当年,每当我变得囊中空空时,我就把自己的课本送到这书商那儿典当。现在,我萌生起一个念头:就在这书商的当铺里去抛下那钓鱼钩吧,因为我记得,那老古怪曾经对天文学、炼丹术、魔法方面的书籍颇感兴趣,他本人就潜心于寻觅那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点金石(1)。

格洛克的书店这十年里一点也没变样,我又感到自己是一名大学生,我跨进门槛,钻入这有点儿晦暗的斗室,这斗室只有朝街面开的一扇门,没有窗户,里面塞满了一堆堆各种各样的书籍:手抄本的古书,铅印的新书,搁置甚久的书,新进的书,有彩色封面的书,用皮革作封套还带有关扣的书。这雅科夫·格洛克本人呢,则隐身在一层一层直达屋顶的书架之中,隐身在那码放成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书柱”之中,隐身在那一本一本地恣意骄横的小册子所垒成的“书堆”之中,身为所有这些锁闭在他的书店里大大小小的手抄本、线装书、对开本的主人,犹如那深居洞穴掌管诸风的埃奥洛斯(2),在一条已经坏了的板凳上端坐着。看见我之后,这格洛克把眼镜挪下移到鼻梁,把他正在审视的一幅版画放到膝盖上,将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朝我转过来,而开始期待着我开口,自然,他没有在我身上认出那老相识。

我记起了这格洛克的脾性,就开始兜起圈子来,我自称是一过路学者,我说我多次听说他这儿有丰富的藏书,故而特意拐到这科隆城寻访他的书店,我要撰写一本书,这是一部旨在探讨神学方面若干问题但又涉及魔法的研究著作,为此我要找到一些必不可少的著述。听完我的话之后,格洛克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良久,像老人那样嚅动着嘴唇,过后又把眼镜推到眼睛上,拿起膝盖上的那幅版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