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页)

我让自己的意志作出这样一种努力,仿佛我怎么也得去做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抑或,去完成一个危险至极的行动,过后,我终于把目光从莱娜塔身上断然移开,吐出几个很简单的词语,那词语组合起来大概类似这样的一些句子:

“很可能,您累了,高贵的女士,您想休息一会儿:那我现在就走……”

我的嗓音,在许久的沉默之后所发出的声音,使我自己也觉得很不自然,很不得体,但声音毕竟打破了我们陷身其中的那个魔圈。莱娜塔从容地向我转过她那张宁静的脸,然后,她那两片合在一起的嘴唇终于分离开来,她吐出为数不多的几个词语,那些词几乎没有什么声响——那置身于魔法奇迹的影响之下的死人,要说出他自己的回答时,才会这样说话的:

“不,鲁卜列希特,你不应当走开,我不能一人留下:我害怕。”

接着,是好几分钟的沉默。过后,莱娜塔重又开口,仿佛她的思绪是在缓慢地滚动。她添补了一大段话语:

“可她说了,要我们去要去的地方,因为那儿等待着我们的是如愿以偿。这就意味着,我们在科隆会遇到亨利希。我早先就知道有这事的,那老太婆不过是将我的思想给识读出来而已。”

这时在我身上,仿佛灰烬底下冒出一个火星儿,突然迸发出一种勇气与胆量,我反驳道:

“您的亨利希伯爵何必要去科隆,如果他的领地在多瑙河畔?”

可是,莱娜塔并未察觉出我的这一发问中所隐含的毒刺,她捕捉到的仅仅是我的表述中的一个称谓,且狂热地抓住这个称谓不放。

她向我反问起来:

“‘我的’亨利希伯爵?什么叫‘我的’?难道我的一切同时不也就是你的,鲁卜列希特?难道在我们俩之间,还存在着那种将我的存在与你的存在分离开来的鸿沟与界线?难道说我们俩——不就是那‘整一’,我所心疼的不也正扎穿你的心?”

我被这样的一番话语给震懵了,犹如脑袋挨了一警棍,尽管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已经被莱娜塔的妖媚所惑,但是,像她所说的这样彼此亲情融合到如此地步,我还是连想也未曾敢想的。我给震懵了,我一时甚至都找不到什么话儿来反驳她,她呢,这时却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向我的胸口斜垂过来,把她那双轻柔的手放到我的肩上,悄声细语地询问我:

“难道你不爱他,鲁卜列希特?难道可以不爱上他吗?要知道,他乃是——天使,要知道,他乃是——唯一的!”

我又一次不能找到什么话儿去回答她,可是,莱娜塔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跪倒在地,并且还拖拽着我的身体,要我与她一并跪下。然后,她把脸抬起,转向那打开着的窗户,仰视着天空,谛视着星星,开始用温柔的、低声的、但却清晰的嗓音念叨起启应祷文,同时执着地要求我回应她的每一句祈呈,犹如教堂里的合唱。

莱娜塔说:

“让我再次看见他的眼睛,那蓝色的,犹如天空一样碧蓝的眼睛,那双眼睛上的睫毛犹如针一样尖锐!”

我得去重复:

“请让看见!”

莱娜塔说:

“让我听见他的声音,那温柔的,犹如水下宫殿里那座小钟那样温柔的声音!”

我得去重复:

“请让听见!”

莱娜塔说:

“让我去亲吻他那洁白的手,那手犹如高山积雪那样洁白,让我去亲吻他那轮廓并不鲜明的嘴唇,那嘴唇仿佛是透明的头纱底下的红宝石!”

我得去重复:

“请让亲吻!”

莱娜塔说:

“让我将自己的裸胸紧紧地偎依到他的胸口,以便去感觉一下他的心脏怎样突然屏息,尔后又搏动起来,脉动得飞快,飞快,飞快!”

我得去重复:

“请让紧紧地偎依!”

莱娜塔一个劲儿地使自己的启应祷文花样翻新,孜孜不倦地变更着祈呈,用一些独出心裁的比喻让人瞠目,犹如那歌手大赛中的一个工匠诗人(12)。我身上不曾有与她那些所生成的妖惑相抗衡的法力,我只是顺从地咿呀学语似地嘟哝出一些回应的词语,犹如鹦鹉学舌那样,但这些词语却犹如一根根尖刺,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自尊、自豪与自傲。

而过后,莱娜塔却转过身来,偎依到我胸口,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询问起我来,旨在用自己的发问去折磨她自己:

“鲁卜列希特,现在你说说,他可是比所有的人都要漂亮?他可是——天使?我能再次见到他的,是吗?我将与他温存、给他亲热,是吗?他也同样,也给我同样的回报,是吗?哪怕只是一回?哪怕仅仅一次?”

我在绝望中回答她,说:

“他是一个天使。你会见到他的。你将与他温存给他亲热。”

这时,昨天夜晚我们所见的那轮月亮已升上天空,这月儿把一束光柱投射到莱娜塔身上,在这月亮的清辉的照耀下,笼罩着我们房间的黑暗便浮动起来。这浅蓝色的月光,当即在我的脑海中复活了对昨夜的记忆,复活了我对莱娜塔这女子的一切所知,也复活了先前我对自己许下的一切诺言。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的队列,迈着整齐匀称井然有序的步伐而接受检阅,这样一些思绪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的脑海中穿行:“要是这女子再一次对你进行一番嘲弄,那可怎么办?昨日,她已经以展现魔鬼诡计的方式对人作了一番嘲弄,今天,她可以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变成一个忧伤过度的疯女。再过几天呢,当你依然是一个傻瓜时,她将与他人一道儿去开你的玩笑,将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纵情淘气任性撒娇,就像今天清晨那样子。”

这些思绪一个接一个地袭上心头,使我一下子仿佛成了一个醉鬼,我出其不意地抓住莱娜塔的肩膀,微笑着对她说道:

“美丽的女士,你委身于忧愁这么良久,是不是为时已够,我们是否应当重返到阳光灿烂之中,去把那开朗快乐的时光消磨而享受?”

莱娜塔神色惊恐地从我身旁退开,可是我却受到这样一个念头鼓舞:不这样的话,我可能让人觉得是一个很可笑的人——于是我一把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垂下头去,打定主意要吻她一次。

莱娜塔却从我的手臂中挣脱了出去,她的动作很有力量也很机灵,像森林中的一头野猫,接着就冲着我嚷道:

“鲁卜列希特,你体内已经钻进了恶魔!”

我却回答她说:

“我体内没有任何恶魔,不过,你想戏弄我那可是枉费心机,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大老粗!”

我再一次把她拥入怀中,于是我们俩开始了一场搏斗,其情景不堪入目。搏斗中,我是那样使劲拧伤了她的手指,以致于她的手指发出了“咯吱”、“咯吱”脆折的声响;她呢,则毫不留情地对我进行捶、打、揪、抓、扣掐。有一瞬间,我把她按倒在地,不过在那一刹那,对于身下的这女子我心中并未体验到什么其他冲动,除了仇恨。可她在这关头却突然用牙齿狠狠地咬破我的手,像一只动作敏捷的蝎子从我的身下滑溜出去。过后,她感觉出我比她强壮,她就把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严严实实地闭合起来,脑袋垂到膝盖上。这时,只见她脸上又泪如泉涌,犹如昨夜那样。她端坐在地板上——因为此时我已深感窘迫而把她放开了——莱娜塔在绝望中号啕起来,哭得那么悲伤,她的头发纷纷披散到她的脸上,她的肩膀很可怜地颤抖着。